扁担油亮
我家离村里的小店很近,过一座石板桥就到了。那地方确实有趣,我于是每天晚上,干完家里一些琐碎的事后,总去那儿徜徉一会,看看店里又添了什么货
,听听人们饭后谈论什么消息。哪个又腐败了,哪里又打仗了,哪位总统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几天,我几乎都在自家窗台前反复恭读周作人的《山中杂记》。按惯例,清早和黄昏,总有一群孩子由我家门前的小路嬉闹而过,到溪坑底里去拾椭圆的石子,或立在石桥上,看着溪水的
动。可这几天事情似乎起了变化,孩子们被老人打发走了。先是两三位老鬼神秘兮兮地坐在小店前大树下的长椅上,谈天休息着,似乎议论着什么,后来就是店老板和几位挑夫也加了进来。
“好心让他挑大米,维持那条可怜的命,”店老板悻悻地说着,又作了手势:“他却从袋子里挖出一两斤,噢——”
他们在议论球。怪不得这几天球的脸色很不耐看。我记得他是小店最早的挑失,身材魁梧,颧骨微隆,细着腿儿,刚劲强健,活
一副多年在风雨中奔波,在艰难中麻炼的老挑夫形象。可这几年,我觉得他背驼了好多。听说他挑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从以前的一百三十斤降到现在的七十斤,店老板对他也心冷了许多。特别是前几天忽然来了一个年轻的挑夫——牛,长得很壮,店主说比当年的球还能干。可我这几天也不曾听见球说什么,照样地上工,只是见人多了一副
哭无泪的神情,叹息一句:“老了,不中用了。”便自个儿挑老板的货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牛来了之后,店老板不知又在哪儿打听到了许多话,说球偷过多少多少大米,多少多少煤油,多少多少糖果。于是证据“确凿”店老板终于决定打发他走。球六十多岁了,自然不愿意背着一个“黑锅”出去,非常的痛苦,辩解了很久,其他的挑夫也为他求情,然而都不管用。到了今天早上,平常早起的球还是躺着,像死了一样。几位老鬼摇摇头,以为他就这样去了。谁知老板娘的嗓子竟把他扰醒,而且村里的狗被吓得憋住吼叫。球起
了,眸子晃晃,仍是不肯走,愣愣地端坐
头,凝望着二十多年来一直淌过自己汗水的山道,眼里噙着泪,脸色煞黄地,什么话也说不上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那简单的行李,一个被囊,一条扁担,一顶草帽,被扔也了门外,他也被拉了出来,然后房门倏地被关上了,那啪地关门声出奇地响亮,球像无端地挨了某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木木的,回头望望门板。
“滚!这房间从现在起是牛住的!”老板娘冲着他喊着,便扭着
股回店里去。
我正在窗前看书。球从我的前面走过,肩上搭着被囊,一边的手里握着一条扁担,油亮的。他走着,忽然愣愣地转过脸来望了望小店,然后更大步地走了。从对面来的一位老
见了他,问道:
“哪里去呢?”
“去广东找我的女儿!”
他用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隐藏他忧郁的心情。我不知道他此行能否找到他的女儿,也不知道他今晚将会歇脚何处。只听说他有一个女儿确实被人拐到广东去,之后来了一封短信,便像死了一样没有消息了,又不有人说,他女儿已被拐了三回,现在可能到福建了。总之前路很渺茫,但也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平常寡言的球竟然喜欢提起他女儿,说她在广东如何如何地发了,又如何如何地想来看他,甚至要接他过去过日子。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山道上所见的浮着亲切的微笑的面容,和扁担重
着的一呼一
都要付出巨大努力的身体,不觉又清清楚楚地再现于我的脑海里。我站在那儿,想着托起小店乃至这片山村繁荣的,该是许许多多像球那样弓形的脊骨,像弓形的脊骨那样油亮的扁担,而不是店老板那笔直得弯不下一丁点儿的
。我这样的想着,目送着球挪上山道的孤独的背影和那条在早晨的
光里显得越来越油亮的扁担,直至它们变成一个亮点,然后默然消失,消失在山巅的云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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