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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协调的记忆
 连来都是讲座,每天一位先生,一个专题。角色不断变换,自然觉得新鲜。因此,那天五月十一,还未起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白光,有人就阿拉阿拉地向着窗外呼喊“去听反动论调咯。”

 起,洗濑,吃完早餐,我们都汇聚到课室里去。大家流行讲一些官场腐化的故事,有些人则唱着刘三姐式的山歌,以敷衍时光。就在一个不起眼的时刻,一位矮墩墩的先生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堆讲义,在黑板上写着:钱钟书的阐释学理论。

 这字样写完后,他便面向我们,吹了吹讲台上的粉笔灰,坐下来,翻开了他的讲义。“我们开始讲课。”他说,声音很小。接着他的助手走进教室,给我们发讲义。他则侧身坐着,歪着脖子,面朝窗外,闭着眼默不作声,像在闭目养神,更像有某个不小的问题正使他费神思考似的。他大约五十岁,脸色是那种黄的刚硬,浓浓的,黑黑的,隶体“一”字型的胡子像雕刻一样地嵌盖过上嘴瓣。他的眉毛也是浓黑的,我们有点害怕。看着讲义上的署名,大家都知道他叫张明亮先生。

 “我们开始上课。”张先生终于打破寂静,手握小话筒,转向我们,戴上那凸凸的近视镜。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正式讲课了,那声音像我们平常讲话一样自然,又不泛抑扬顿挫。但一节课下来,大家满脑都是什么海德格尔,什么《存在与时间》,什么《从混沌到有序》,陌生的东西,知道是不好学的,所以班里没有多少人认真去听,于我何况在数年前也曾被这类东西吓唬过。有很多同学也白着眼扑伏桌面,下课了才有精神站起来伸伸胳脯,朝天花板感叹时光的漫无边际。

 大家课后聚着,议论起来,笑谈些个人的睡意,但没有人敢直接跟先生提意见,可能是那眉毛和胡子的威力吧。但张先生自己走到我们中间来,谈他初来广州时如何的不适应,谈些努力学好知识的重要。他的普通话说得很不客气,铿锵有力,小说、散文和诗也写过一些。他讲话常常把眼睛从下往上看着:

 “这节课你们听得懂不懂?”

 “太抽象了。”有人背着手昂着天花板说。

 “阐释学不好把握,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作品,想听懂这门课很不容易。下节课我多举些例子,你们理解那些例子就够了。”

 我很奇怪,他这么亲近我们?又很害怕,为什么他向我说?结果晓得不是向我说。在我旁边位置上的人恭听着,张先生问过他:“你多大岁数?”他说他四十九岁。”张先生说:“我看你好像三十多岁的样子…”因为一只小动物从他油光可鉴的头发上不幸地滑落下来。”

 没想到,那位头发光亮的同学的回话竟成了张先生第二节课的开场白。

 “阐释学确实抽象,你们都听不懂是不是?”张先生看了看周围,大家无打彩,没有人回话,张先生只好接着说:“刚才我问过一个同学,他说他四十九岁了。你们想想,这么大把年纪从老远的桂西跑来华南师大是为了什么。是渴求知识啊。我个人想,既然是来学习,总该学一些高深的学问,如果我讲的这些人人都懂了,有什么意思!”

 这节课就这样开始了。张先生不再给我们介绍太多的理论,而是举了大量具体的例子,谈谈个人的见解,又问问我们的看法。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朱自清散文名篇《背影》的讨论。谈及“释读”时,张先生要大家说说《背影》的“好”鼓励各抒己见,但我们说得很不好,有张先生很不满意,干脆在黑板上写着“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八个大字。张先生还做了个哭丧相。看来我们的答案张先生是不的。接着他谈谈自己对《背影》的感受…未了,张先生耸了耸肩,掰开两手,说:“我就这样理解,现在就请大家起来说说你们的观点。”

 这次,大家都涌跃发言。有人则标新立异,说文学作品中的第一人称不一定是作者本人,因而《背影》中的“我”不一定姓“朱”先生问何故。那人答曰:“文学内容可虚,感情真实可矣。”张先生点点头,很满意地笑了。这时他把眼睛望过来,好像在注意着我,因为我几乎是埋着头:“那边那位同学,你也来说说。”说着他又指着黑板上的八个大字:言之有理,持之有故。

 我慌忙了,答不上来,先生却示意大家给我鼓掌。课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看来我得寻个绝径了。刚才先生给提到文学是虚构的那位同学点头,既然如此,我总该可以在“虚”字上找答案吧。

 “《背影》结构太直太完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想象空间,氛围烘托更不够,缺泛梦的渲染…”

 张先生点点头,说:“残缺就是一种美嘛,维纳斯如果手臂健全就没有先前的审美效果了。”

 这样的批评,于我也许是太过于傲慢了。我的一位姓何得老师说过,作家可分为三类:流星、行星、恒星。有些作家是瞬间的流行,他们需要“人捧”;有些是曾经在某一较长的特定历史时期火红过,他们需要“捧人”有些则是属于永恒的未来的,他们不捧人也不需要人捧,他们的生命属于未来。不管哪一类作家,我们都得承认“他们曾经辉煌过”并且设身置地理解他们。

 但教室里沉寂得很,有几个同学在睡着了,男同学几乎都伏着桌面瞪白眼,好像含冤死去的人不甘心闭上眼睛一样;女同学则无声地嘟哝着,嘴巴鼓成一个滚圆的汤圆:“我不服他这样…”

 下课了,几个同学很快抖擞起来,从后门溜去。有一帮人则围到讲台上。

 “你说的《背影》写作是源于一种自责和忏悔,我认为应该是爱。…一个女同学说着,又眨巴着眼,想了想,又补充道:阡悔嘛,想想也有,应该是忏悔和爱…她红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用手替她扭正过来。一个肥个子,戴着旅游帽,家乡旅游区发的那种,他是与我隔壁地区的,每天都逛街,戴着望远境观察着高楼和飞机。这时他也从人群的支间挤出一个头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第一个把女人比喻作花的才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喻作花的就不是天才,…一模一样的事,为什么…”

 学生的意见熙熙攘攘,张先生根本没有回话的机会。但他还是坚持恭听着,有时会在讲台上写着“Why”有时认认真真地点头,有时皱了皱眉头,有时只是略微笑了一点。我觉得非常不是慈味,堂堂的干部中的骨干,竞提出那种没有素养没有水平的问题,他们将给世界带来什么呢?我不仅忧心忡忡起来。

 2001年4月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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