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陵(四)
事实上,永瑆似乎也没有解答他疑惑的打算。
在说完那番话之后,永瑆便大踏步的离开,只留下胤禛一人在盈満了茶香的房间中呆愣。任由他脑中思绪反复…
好在胤禛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么多的疑团,一时半会儿绝对无法理清,只有留待⽇后慢慢开解了。
为了表示对先帝的尊敬,天尚未亮时,祭陵的一⼲人等便从行宮出来,行至大红门外的更⾐殿。殿內已经燃起了火烛,用以祭祀的素服也早已经备下。换过⾐裳,一行人便在桥前等着第一缕
光的降临。
天亮之后,便可以踏⼊先帝的陵寝,告慰先帝。
胤禛站在队伍前首,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宏伟素穆的泰陵。
这座从雍正八年便开始兴建的陵寝,就连自己死的时候…都没能见到完工。他原以为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自己⾝后居住的地方,未曾想…世道便是奇妙。
不但让他见到了这座陵寝,甚至即将见到了儿子为自己撰写的神功圣德碑文…而且,他还将亲自执礼祭祀自己。
恐怕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了吧?
天⾊由黎明的鱼肚⽩⾊,逐渐成淡蓝⾊。胤禛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山峰渐渐透出一抹亮⾊,接着那亮⾊便迅速延展开来,一片霞光四
。沉寂了夜一的太
便从山峰那头探出,金光掠过大地,一切都从黑暗中苏醒过来,跳跃着。
“行…进…”礼官的喝唱声长久的拖在空中,尾音拉得极长。配合着他的声音,长长的队伍便划一前行,穿过大红门,直向隆恩殿去。
沿途的火焰牌坊、神功圣德碑和石像生无一不提醒他: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无数画面便同时在脑海中浮起,他几乎怅然泪下,鼻子不由一酸,眼底竟然浮出些泪光。指甲用力的掐⼊自己的手掌,生生将泪
了回去。
回眸万古流觞处,唯有泪千行。
他要做的不是回眸,而是向前看。在寻到她之前,不允许流下半滴泪⽔。
胤禛深昅了口气,看向眼前的隆恩殿。这祭陵礼首要,便是行展谒礼。
他对这套礼制是再
悉不过,方才想从左门进,却突然忆起自己此刻并非皇帝。不动声⾊的慢行两步,果然瞧见同样是⾝着素服的礼部二堂官恭敬的弯了
,站在隆恩殿右门等他。
多亏此刻谨慎许多,胤禛心中暗道,便端肃了神⾊,低眉垂首进了隆恩殿。
他甚至不敢看摆放在隆恩殿內的神牌,目光闪烁,径直从右侧绕行,进了陵寝左门,至明楼前侧,面北而立。
⾝后的永瑆领了祭陵臣工,肃立在陵寝门两侧。
眼前便是明⻩⾊的拜褥,胤禛跪在那里,望着⾼大宽阔的宝顶。眼前一阵
茫,心中翻腾不已。
是的是的,我就埋在底下…
和他的尸体躺在一处的,是雍正三年十一月,因为自己的误会,断绝了希望的云钰。他便想到那⽇,他亲手将云钰缓缓放⼊金丝楠木的棺椁中。
她的⾝体僵硬而冰冷,眉目之间尽是一片痛苦之⾊。
那棺椁很大,里面垫了她最喜
的天蚕丝的锦被…枕头边上放了那条未能来及
到她手上的沙图什。她怕冷,那样深黑的地下,没有一丝温暖…
胤禛回头看去,停灵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人。
⽩⾊的丧烛上跳动着绿莹莹的烛火,偶有风吹过,便忽闪的仿佛鬼火。他的
边带了笑,却又将云钰抱了出来,轻轻放在一边的软榻上。
这里,将是她要永远睡下去的地方。
胤禛沿着那梯子,缓缓地爬了上去。
他半点也没有犹豫,缓缓地,缓缓地躺进了那具棺材。丝毫也不觉得忌讳。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他恨不得此刻就随了她去…哪里还会忌讳。
更何况…她就要永远的睡在这里了,如果不舒服,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可是她已经不能够再说话了。
所以,也没有办法告诉自己,这具棺椁是否适意。
她既然不能够说,自己便只有替她去试。只有自己亲⾝的感觉,才是最直接的…胤禛躺在棺椁里,动也不动。
直到大门缓缓被推开,吱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儿臣来为⺟妃送行。”
是弘历的声音,胤禛闭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慢慢坐起来。
“啊”凄厉地惨叫声自然也是出自弘历之口“鬼啊”
他连滚带爬,向大殿外逃去,逃到一半,却缓慢而僵直地转了过来:“皇阿玛?”
胤禛坐在棺椁中,只露出上半⾝,那
森森的烛火印在胤禛的脸上,却是惨绿一片。像极了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
在确定了坐起的人是自己的皇阿玛之后,弘历疾奔向前,将他从棺椁中扶出,声音颤抖不已:“皇阿玛,你怎么会躺进…”
胤禛微微地叹了口气,并不说话,只是上前抱了云钰,将她缓缓放⼊其中。
“弘历…”他转了⾝,看向眼前的弘历“朕只希望朕百年之后祭祀,她生辰那⽇,你代朕好好的祭上一祭。”
弘历神⾊一凛,开口道:“皇阿玛…”
他的话被胤禛挥手止住,他久久看了胤禛,才艰涩点头:“是。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儿臣都会记得。”
胤禛听到十二月二十五⽇几字,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也缓缓点了头。
而现在…胤禛的目光穿透那落満了松针的宝顶,而现在…她的魂灵会在哪里?忆及旧事,心中却是一阵一阵翻腾,眼前也是一阵一阵发黑,心跳地越发快…
“都埋在底下…都埋在底下…”胤禛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神智越发的模糊。他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一抹鲜⾎便从口角流出,滴落在明⻩的拜褥上。
“十五阿哥!”
“十五弟!”
站在⾝侧的礼官和⾝后的永瑆见到,脸上顿时变了颜⾊,赶紧上前扶了他,却被胤禛挥手扬开。
他⾝子摇摇晃晃,可还是坚持着,缓慢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又一步一步的退到东侧,西向而立。
“十五弟…”永瑆面带忧⾊,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改天再行…”
“不!”胤禛闭了闭眼,坚定开口“我没事,继续。”
礼官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滑过,终于还是微微点了头,继续下面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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