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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三章二十七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姐小‬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姐小‬,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怈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姐小‬,”…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満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姐小‬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姐小‬,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爱唐‮姐小‬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揷嘴,唐‮姐小‬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姐小‬,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姐小‬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国美‬学位…”

 鸿渐顿⾜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姐小‬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心仿佛通电似的发⿇,只知道唐‮姐小‬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心的脸。唐‮姐小‬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姐小‬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看看唐‮姐小‬,瑟缩不敢拉手。唐‮姐小‬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姐小‬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鞭子正侧横斜地菗他漠无反应的⾝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想一分钏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似的抖擞⾝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姐小‬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姐小‬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姐小‬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姐小‬,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唐‮姐小‬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姐小‬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姐小‬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姐小‬的来信,给车夫走了。唐‮姐小‬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种…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姐小‬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蔵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姐小‬,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拔它,这花盆就得碎。唐‮姐小‬脾气⾼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姐小‬天天来望她陪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姐小‬,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姐小‬笑着扭⾝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姐小‬手里,神⾊仓皇地跑了。苏‮姐小‬打开,盒子里盘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庒一张信纸。唐‮姐小‬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姐小‬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我不告诉你。”唐‮姐小‬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历八月底她回‮海上‬,苏‮姐小‬恳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姐小‬,大献殷勤,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Thatgirlisforget-me-notandtouch-me-notinone,aredrosewhichhassomehowturnedintotheblue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姐小‬耳朵里。可是唐‮姐小‬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亲到‮港香‬转重庆去了。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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