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六
唐姐小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
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趣兴，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趣兴，我觉得犯不着。”“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姐小，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姐小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
目不识丁的笨女人。”“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姐小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
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
论文，就送她毕业。”唐姐小 头摇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姐小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姐小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势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吗？有谁会注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
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扫鸿渐面子的机会。苏姐小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好像是：《亚洲碧⾎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腿大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中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
真好！”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苏姐小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姐小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侄女、侄孙女”的，唐姐小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姐小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姐小坐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苏姐小问长问短，意思要“苏老伯”为他在港香找个位置。方鸿渐自觉本⽇运气转好，苦尽甘来，低低问唐姐小道：“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子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姐小道：“我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M.PｉNGｇXs.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