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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运涛好久不来信了,一家子盼了星星盼月亮。正在这个当儿,想不到一场飞灾横祸落在他们头上。

 1928年秋天,运涛突然来了一封信,严志和好⾼兴。近边处找不到看信的人,他想进城去找贾老师。一上堤坡,李德才从南边弯着走过来,见了严志和,离大远里抬起手来打招呼。他捋着胡髭,客客气气地问:“志和兄弟!运涛侄子做了什么官儿?”他说话儿,口气也改变了。

 严志和说:“连长!”

 李德才一听,脸上⽪笑⾁不笑地说:“连长?官儿可不小啊,一个月能挣个一百多块钱,该你庄稼老头儿斗劲了!大院里冯老洪家小子,一当就是团长,比你们挣钱更多!”

 严志和歪起脑袋瞪了他一眼,说:“他钱多是他的,碍着我什么了?”

 李德才看严志和颜⾊不对,踮着小俏步儿走上来,连说带笑:“你去⼲什么?”

 严志和说:“我上城里找个人看看信。”

 李德才说:“这点小事,用得着上城里?来,我给你看看!”

 严志和说:“你是冯家大院的帐房,什么⾝子骨儿,我能劳动你?”他不想叫他看信。

 李德才说:“嘿,哪里话?北伐成功,你就成了老太爷子。江涛又上了洋学堂,不用说是我,冯家老头再也不敢拿⽩眼看你们。”

 两个人坐在堤坡上,大杨树底下。李德才打开信封,绷着脸看下去。看着,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说:“你们这个官儿,谎啦!”

 严志和睁大了眼睛问:“什么?”

 李德才说:“这算什么官,连个官⽑⽑也没啦。我给你念念这两句儿吧!”

 “⽗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男已于去年四月被捕,⾝陷囹圄一载有余。目前由南京解来济南,监押在济南模范监狱。大人见信,务与涛弟前来。早来数⽇,⽗子兄弟能见到面。晚来数⽇,⽗子兄弟今生难谋面矣…”李德才把这个“矣”字,拉得又尖又长,翘起一条长长的尾巴。又哈哈大笑了,说:

 “哈哈!完了,这信我看不是运涛的笔体。”

 严志和还没听完这封信,耳朵里嗡嗡地响起来。再也听不清底下说的是什么。好象抛下怀里的热火罐,⾝上凉了半截,脸上渗出冷汗珠来。只觉得心里发烧,⾝上滚烫,浑⾝‮辣火‬辣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李德才,惚惚恍恍走到朱老忠家里。他也没有进屋,站在窗台底下问了一声:“我哥哥在家吗?”

 贵他娘在屋里答应:“谁,志和吗?他下梨去了!”

 严志和转⾝走到梨园里,朱老忠正在树上下梨,离远望见严志和晃搭着⾝子走进梨园。沉着个头,摆动看两条胳膊望前赶,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扔蹦跳下梨树,紧走了几步,赶上去说:“志和!什么大事?走得这么急?”看严志和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管向前走。心里慌了,说:“志和!

 志和!你怎么了?”

 严志和本来是条结实汉子,⾼个子,膀。多年的劳苦和辛酸,在他的长脑门上划下了几道竖纹,平时最硬气不过的。做了一辈子庄稼汉,成天价搬犁倒耙。当了多少年的泥瓦匠,老是登梯上⾼。一辈子灾病不着⾝,‮物药‬不进口。一听得亲生的儿子为“共案”砸进监狱里,就失去了定心骨儿。他着朱老忠紧走了几步,⾝不由主,头重脚轻,一个斤斗栽倒在梨树底下。眼里一阵昏黑,跳出火花来。朱老忠弯抱起严志和的脑袋,掐着他的鬓角,说:“兄弟,醒醒!”

 严志和在昏中,听得朱老忠的声音,眼里渗出泪珠来。

 牙齿打着得得说:“大…大哥!我有了困难了!”

 朱老忠一听,摇了‮头摇‬,把右手撑在里,说:“兄弟!说吧,有什么困难?这些个年来,穷弟兄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朱老忠不能躲到⼲树⾝上去。你门里的事,就是我门里的事,我朱老忠还是为朋友两肋揷刀!”

 严志和听得说,张开两只手,打着颤说:“运涛那孩子,他被问成‘共案’了,陷在监狱里!”

 朱老忠把眼珠一吊,呆了老半天,缓缓地说:“卡监⼊狱了?”头上立时象打了个轰雷,随着眼前一道亮闪。转转眼珠,冷然地说:“我听得人家说,国民大清了。杀的**可多哪,咳!这个年月…凶多吉少啊!”说到这里,他又觉后悔,下意识的向回呑了一口,也没呑回一个字。

 严志和听说“凶多吉少”⾝上颤栗起来。说:“大哥!你帮我这一步吧,跟我上趟济南,去看看这孩子!你走过京闯过卫,下过关东,我可没离开过这块土,出不去门呀…”说着,不住地摇着头。

 去年四月,国民大清,多少**员被捕了,⼊狱了。多少**员被杀死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一天夜晚,营长吹哨集合,点着名从队伍里把运涛和几个排长叫出来,过堂问供。军法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严运涛!”他说。又问:“什么地方人?”他答:“河北省××县人。”军法官又问:“多大年岁?”他答:“二十六岁!”最后,军法官问:“你是**员吗?”他说:“不错,是**员!”

 供词就是这样简单,并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他是以**员的⾝分集体加⼊国民的,谁也知道。运涛被扎上手铐脚镣,抛进暗的监狱里。

 到了今年夏天,北伐军到了济南。‮队部‬里又出了共案,牵连到他,才把他从南京解到济南。运涛立刻托人给⽗亲来了这封信,说他被捕了,叫严志和跟江涛去看看他。

 朱老忠立刻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耸了耸肩膀,响亮地说:“志和!这码事儿好说,天塌了有地接着,有哥哥我呢。

 说什么时候去,咱抬腿就走,这有什么作难的!”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心眼豁亮了。睁开眼来,了一下子,想扎挣着站住脚。一下子又闹了个侧巴楞,趔趄了一步,要倒下去。朱老忠赶上去,把他搂住,问:“你怎么了,志和?”

 严志和说:“头,晕眩得不行!”

 朱老忠背了他一只左手,严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两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一进门,涛他娘见他搭拉着脑袋,満头是汗,眼睛也不睁一睁,一步一趔趄,骨架支不住⾝子。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走上去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朱老忠说:“莫喊叫,先安放下他再说。”

 两个人把严志和抬到炕上,把枕头垫⾼点,叫他还息着。朱老忠挤了一下眼,两人走到外头屋里。朱老忠坐在锅台上,温声细气儿说:“涛他娘!有个事儿,又想跟你说,又不想跟你说。不跟你说吧,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儿。要是跟你说了,无论如何,你可得支持住⾝子骨儿。”

 涛他娘听朱老忠话口里有事,瞧见他手里攥着运涛那封信,心里有些嘀咕。她问:“是运涛的事儿?”

 朱老忠一句句把运涛的事情告诉她,涛他娘低着头,眼泪刷地流下来。当时,一个农家妇女还不懂得阶级斗争的残酷,在说书唱戏上,可知道监狱的黑暗无情,于是哭得更加痛切。当他们细声细气哭着的时候,老隔着灯龛看着,仄起耳朵听着,听得说“运涛⼊狱了”!她脸向下一沉,张开嘴惊诧地问:“什么,运涛⼊狱了?”

 涛他娘听声音不对头,慌忙走进去。老‮腿两‬一蹬,菗搐了几下,在炕上,难过得摇着头,合紧了眼睛。年老的脸上急骤的颤动,嘴里嘟嘟念念,好象在说什么。涛他娘一迭连声叫:“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慌里慌张,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说:“娘!你合上眼睛了?你合上眼睛了?”

 朱老忠走进来一看,把手掌放在老鼻子上,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了。他说:“涛他娘别喊了,先给她穿⾐裳吧!”

 一个年纪老了的人,生命就象风前的残烛,瓦上的霜雪,受不起风吹⽇晒,经不起意外的震撼了。运涛⼊狱的消息,象巨雷一样,震惊了她的神经中枢,截止了她生命的活动。她的嘴不住地颤抖,象在反复地说:“老头子还不回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一会儿,眼窝渐渐塌下去了。

 涛他娘顾不得哭,赶快开箱倒柜找出装裹。贵他娘、顺儿他娘、朱老星家里的,都赶了来。给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儿,新拆洗的棉袄,箍上黑布头巾,头巾上上一块红⾊的假⽟。

 朱老忠站在院里,手里拿着烟袋,指挥朱老星他们抬来一张小板,放在堂屋。把老***尸首停在板上,蒙上一块黑⾊的蒙头被,前放上张饭桌。又打发贵他娘煮了倒头饭,做了四碟供献,摆在桌子上。打发伍顺找了一匹⽩布来,叫娘儿们给严志和和涛他娘好孝⾐。严志和带着病从炕上爬下来,和涛他娘跪在⼲草上哭。贵他娘、顺他娘、朱老星家里的,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也在灵前弯下啼哭起来,涛他娘哭得尤其悲痛。

 ⻩昏时分,严志和家门楼上挂起了纸钱。

 一会儿,听得拐戳地的声音,朱老明拄着拐杖摸了来。进了门,哆哆嗦嗦站在灵前,弯下来哭着,泪⽔从眼洞里流出来。朱老忠也含着泪花说:“哥!人既咽气了,老哭也没用了!”朱老明说:“我觉得志和不是容易,为孩子们作难呀!”说着,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他用袖头子擦⼲了泪,问是什么病,什么时候断气的。朱老忠说:“光运涛的事,就够他们傤负的了,又添上办⽩事儿!”他把国民大清,运涛被关进监狱里的事情,对朱老明说了。

 朱老明抬起头来,了几口气,才说:“也该叫江涛回来,商量商量运涛的事情怎么办。⾰命军失败,运涛⼊了狱,对咱穷苦大众来说,是一场天大的事呀!”

 朱老忠自从老倒头,心上就架了火,时间不长,眼睛就红了,长出眵目糊来。他急得着手儿说:“谁承望的,咱一心一意等着⾰命军过来,把冯老兰打倒,给运涛和舂兰成亲。咳!这一来,竹篮打⽔一场空了!”

 朱老明说:“兄弟,要经心呀!说不清***们要出什么坏招儿!”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子,用手一摸刀锋,噌楞楞响着。他说:“听得风声不好,我就磨了一件武器揣在怀里。碰上他们要害我,菗冷子抓住,先扎死他两个再说!”

 说着话,街坊四邻都来吊孝。晚上人们散了,严志和还在草上睡着。已经是秋天,晚风凉了,阶沿下有两只虫子唧唧叫着。小桌上放着一盏⾼脚油灯,冒着蓝⾊的焰苗,照得満屋子蓝蓝的。朱老忠把门关起,和朱老明坐在草上,三个人商量事情。严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涛,他哑着嗓子说:“把运涛的信也送去,叫他请严家去写个信,托个人情,好到济南去打救运涛。他***事可不告诉他,那孩子自小儿跟着老人长大,跟他感情可热哩…”说着,又哭起来。

 朱老明眯瞪眯瞪眼睛,说:“兄弟!你甭哭了,⾝子骨儿又不好,万一哭得好儿歹的,可是怎么着?这会儿千斤的担子搁在你⾝上!”

 朱老忠也说:“老明哥说的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好不了,一家子可是怎么办?”又对涛他娘说:“你去做点吃的吧,一家子哭了半天,还没吃饭呢!”

 那天傍晚,舂兰娘听说老亲家去世了,也去吊孝,咳!闺女是娘⾝上的⾁啊!听到运涛不幸的消息,慌慌忙忙走回家去,悄悄地告诉舂兰:“闺女闺女不好了,运涛卡监⼊狱了!”

 自从那时,贵他娘把运涛的消息告诉了舂兰,老驴头答应了这门亲事,⾰命军的光芒,和运涛的眼睛,就象两点萤明,在遥远的远方闪晃。隐隐显显,似有似无。就是这一丁点遥远的光亮,在她的心上就象太一样,照暖了她的全⾝。这时,她凭这股热力和光明来生活呀!当娘把这不幸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心上一惊,又強笑着镇静下来。只是冷笑说:“呿!说他⼲吗?扔到脖子后头算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心上就烈地跳动起来。

 真的,她倒一点也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哭⼲了,象⼲了底的深潭,就是投下一块石头,也难溅起点滴波涛。这咱她年岁大了,明⽩了一些⾰命与反⾰命的关系。她明⽩,就是哭瞎了眼睛,对于⾰命,对于运涛,也无济于事。⻩昏来了,暮霭象一块灰⾊的布,盖在她的⾝上。她觉得在这块布下生活,更心安一些。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想躲进黑暗的角落里,让黑暗把她呑没。

 晚饭以后,天上落着一阵雨,象滴不完的愁苦的眼泪。树上风声起了,树叶子索索响着。突然间一丝意念涌上了她的心头:人活着,是为了愁苦,还是为着幸福呢?可是,她是没有幸福的。眼看一丁点⾰命的光芒,就要被黑暗呑没。她的心情,象从千丈⾼崖跌下深渊,焦虑得难耐。她想,活在世界上,也是个多余的人,死了倒也落得⼲净!她想到这里,象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动搅‬。犹疑着呆了一会,她又登上板凳,从柜橱上搬下箱子,把一⾝鲜的、过年时穿的新⾐裳穿在⾝上。拢了一下子头发,点上灯,拿镜子照了照脸上。当她看到自己美丽的脸型,又摇‮头摇‬,心里想:我还这么年轻!想着,把镜子一扔,吹灭了灯,趴在炕上菗泣起来,她实在舍不得运涛。她哭了一会,抬起泪眼,在黑暗里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里案板旁,伸手扯起切菜的刀。在夜暗里,她看得见刀锋在闪亮。不提防一点响动惊动了⺟亲,她从枕上抬起头来问:“舂兰!案板上什么东西响哩!”这时,她镇静了一下心情,装出远远的语音,说:“嗯,娘!你还没有睡着?是一只老鼠碰的吧。”

 娘翻了个⾝,自言自语:“你还没有睡?咳!闺女!你的事儿在我心里盛着哩!我能叫你老在家里一辈子吗!咳!天哪!运涛忙回来救救我闺女吧!”

 一句话打动舂兰的心,她想:“他还会回来的!我不能带着不明不⽩的伤痕死去。这样,将永远无法洗净⾝上的脏污。”她想到这里,又放下刀走回来,坐在炕上。隔着窗棂,看得见天上的云彩散去,月亮出来了,天⾊蓝蓝的。她重又躺在炕上,盖上夹被,泪眼对着窗外的天空。月光透过窗格子,照在她的⾝上,照看她惨⽩的脸庞。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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