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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叶知秋。

 范绿绿傻傻地盯着那片被秋风吹落、飘至她掌心里的落叶。

 不知别的地方是不是也开始转凉,落叶也开始纷飞如雨了?

 人说落叶归,那么若是见着了落叶,游子是不是也会兴起思乡情怀,甚至会不会,因此而思念起故人呢?

 她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今天却不知何以,让一片无意间造访的落叶,给弄皱了心湖。

 在她还来不及看清楚落叶前,一阵杂沓足音朝她奔来,带动了周围气流,那片落叶从她掌间飘走,并在兜了个小圈后,毫不恋栈地又飞走了。

 “老师!张无忌又在欺负人家了啦!”

 版状的童音拉回她的恍神,范绿绿看着眼前的九岁小女生,接着她的视线往后,看见紧追着小女孩身后跑过来的小男孩。

 “老师,你别听她打小报告,我根本就没有欺负她。”

 “没有才怪!”女孩转头朝男孩吐舌头扮鬼脸“你整天就是只会欺负我。”

 “哼!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因为你很欠人欺负了!”

 “老师!”女孩气得直跺脚“你看看他哪!”

 面对这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遍的情节,范绿绿没有表情地淡淡启口。

 “张无忌,季蕊,你们可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马上回教室准备下一堂的课,一个是跟老师回办公室,一人罚写一篇三百字的‘如何友爱同学’”

 范绿绿话声方落,顿时眼前两颗小圆球,如来时般迅捷地奔远了。

 算你们识相!范绿绿嘴角噙着冷哼,迈步朝办公室走去。

 这该算是报应吗?

 想当年她也是让老师伤透脑筋的头疼学生,现在轮到她执教鞭,所以自己当年曾种下的因,合该由自己来尝果啰?

 范绿绿在大学毕业后报考国小教师师资班,在取得教师执照后选择回到山上的母校教书,山区小学向来师资难求,她连排队等待都不需要,很顺利地就回到了山上,一教就是几年。

 她在学校里主要教的是国语及英文,此外还兼任三年级导师,由于她脾气刚硬,说出来的话从不打折扣,话又少,绝非慈祥女教师那一型,是以校内学生多半对她既敬且怕。

 但这学期开始,她新接手的班上却出现了张无忌和季蕊这两号人物。

 他们镇针锋相对,大事小事吵不断,她其实并不怕处理这种纠纷,却怕的是每回见着他们的争执,便会回想起当年。

 包巧的是,季蕊的母亲就是当年带她和蓝韶安的钟老师,张无忌则是蓝韶安开“蓝色珊瑚礁”的小泵姑蓝云的小儿子,张无忌的哥哥张无愁正是当年曾“染指”过她口的小恶魔,小恶魔今年都十四岁,已经是个国中生了。

 是缘是孽还是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缜密如网,奥妙难言,当年有谢逊,此时却有张无忌。

 范绿绿被迫发现,即便事隔多年,即便自溪头决裂后她就没再见过那个阳光大男孩,但那些与他有关的人事物,甚至是他留给她的心动、伤心及阴影,仍是如影随形地,时不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对他始终念念不忘?

 甩开思绪,她不许自己再在这个老问题上打转,大步踏进办公室,想要用忙碌来让自己停止再胡思想。上课时的忙碌成功地让她暂时抛忘了杂绪,却在下了课后,在她又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一种自他毫不恋栈地离开后,那种被人抛下的刺骨冷意,再度爬回到了她心房。

 算了,既然甩不掉,就任由它着不放,就算是当年她对他太过绝情的一种惩罚吧。

 背上背袋,范绿绿利落地跨骑上单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单车是她在山间的交通工具,一方面是代步,一方面是健身,再加上她发现在使劲地骑上坡、在挥汗如雨的时候,心思运转能力会自动变弱,会让她少点胡思想,于是她也就更爱这项运动了。

 至于家,那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灰屋”目前只剩下她和母亲及一个菲佣,容妈在三年前搬去儿子家养老,在离开前她抱着范绿绿,不舍地频频拭泪,嘴里叨叨念念。

 “四小姐呀,你究竟要到何时才会学大小姐、二小姐甚至是三小姐那样,离开‘灰屋’去寻找属于你的幸福?”

 范绿绿没有表情“‘灰屋’就是我的幸福。”

 容妈生气了“你这种话可以去骗外人,却骗不了打小将你拉拔大的老容妈!其实我向来就比较不担心另外三个小姐,因为她们虽是和你同样活在太太喜怒无常的阴影下,但你却是受影响最大的一个,先生走时你年纪最小,什么都还不懂,就得开始陪着母亲扛起她的仇恨,扛起她的期望,四个人里你虽看似最坚强,却其实是最脆弱,心地也是最柔软善感的一个,你只是抛不下你的责任感,你只是抛不下你那因为丈夫变了心,而对人彻底失望的母亲…”

 “够了,容妈!”范绿绿语气淡然依然“车子要开了,你该上车了。”

 容妈再也忍不住哭了。

 “呜呜呜…瞧瞧你,总是这个样,什么事都往心里头搁藏,连说都不许人说的吗?呜呜呜…看你这个样子叫我怎能放心地离开?你别真听你妈的,当自己是个该扛起家的男孩,你是个女孩子,就和你三个姐姐一样,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陪着你母亲被活葬在那栋老房子里…”

 甩甩头,范绿绿将脑海里的哭音抛掉,不想再听。

 会留在“灰屋”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眼见三个姐姐能有好归宿,她当然为她们开心,却不见得自己就得和她们走上相同的路。

 容妈的观念太过陈腐,嫁人从来就不是能让女人得到幸福的唯一活路。

 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只要…只要那沉于心底对于某人的思念能够再少一点,她就能够活得更好了。

 “无缘的媳妇儿!”

 熊似的大嗓门面过来,眼见躲不开,范绿绿只好煞住单车,停了下来。

 “蓝伯伯。”

 她小声回喊,脸上表情却没有对方那方头大耳脸上的一半热络。

 开口唤她的男人名唤蓝国强,身材魁梧高大,性格热情朗,是已退休的前任警员,以及…蓝韶安的爸爸。

 都怪谢逊那个大嘴巴,溪头事件后,她和蓝韶安分手,谢逊自觉此事与他有关,于是先上了她家又去了蓝家,意图沟通调停,甚至还想劝劝她妈妈。

 结果谢逊在范家吃了闭门羹,却在蓝家得到了热烈

 原先毫不知情的蓝国强,也因此知道了有关于儿子多年的苦恋及等待。

 虽然两个孩子再也没联络了,蓝国强却是每回只要在村里见到范绿绿便热情地喊她“无缘的媳妇儿”丝毫不在意她的尴尬及与她同行母亲的臭脸。

 “你下课了呀?”他关心询问。

 “嗯。”范绿绿点头,无意与对方交流太多,却瞧见坐在对方机车前座,头上顶着一冲天炮,小手捉着两边照后镜,口里咿咿呀呀似是喊着“耶耶、耶耶”的小女娃。

 原先她只是无意识的扫瞥,却在发现小女娃眉目间的眼后,心口没来由地紧了。

 “最近还好吧?”蓝国强慈笑地再问,就像是真当她是自己的儿媳妇。

 她再点头,不过脸色有些泛白,嘴巴张了张,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她想问的话来。

 “这是我小外孙女,恬安的女儿…”蓝国强边介绍边低头,没好气地纠正小女娃“要叫阿公!‘爷爷’是叫你把拔的把拔啦!”接着他抬头冲着范绿绿笑“没办法,小丫头平都是在她爷爷、家里带着的,老是喊错,真是小笨蛋一个。”

 范绿绿狼狈地松了口气,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只得没话找话讲。

 “恬安嫁人了?”

 她是真的没听说“灰屋”虽离小村不远,却几乎可算是对外隔绝,无论是红帖白帖,从来没人会想要往那边放的。

 “那丫头都二十六岁了,不嫁人生孩子难道还留在家里等发霉生香菇?”

 让自己的即兴笑话给逗乐得哈哈大笑,和自己儿子同样有着阳光性格的蓝国强,笑了好半晌后才继续说。

 “她又不是她那个笨蛋哥哥,拖到了三十岁还是孤家寡人,说到了这里,她那个笨蛋哥哥前几天才打了通电话给我,神秘兮兮地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就跟他说,如果他敢给我带个洋婆子回来当媳妇,我就把他的两条腿打断,算是回给他一个惊喜。”

 他说得眉笑眼也笑“这小子若真是要娶老婆,第一个一定得是中国人,第二个最好娘家就在附近,他都已经是个整天趴趴走的人了,总得留个老婆顾家,第三个要个性够独立坚强,忍受得了他那种工作质的,第四个要曾经让他爱得半死,自愿被绑住…”

 话语到此中断,但蓝国强笑咪咪看着范绿绿的眼神,明白写着“反正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你范绿绿最适合的啦!”

 为了痹篇对方眼神,范绿绿垂首问了“他…还好吗?最近人在哪儿?”

 “呿!”蓝国强没好气的一摆手“一下子飞东一下子飞西,名字长得七八糟,怕就连地图上都还挖不出来,根本就有听没有懂。”

 接着两人又寒瞎子几句,蓝国强才肯放她离开。

 离开了蓝国强后,范绿绿回到那个毫无生气的家。

 她先去和在屋里看书的母亲打了声招呼,再回到自己房里换上家居服,之后再在菲佣的呼唤下出来吃了顿不太精致的晚饭。

 用餐时很安静,只有辜明君的声音偶尔响起,责难女佣这道菜太咸、那道菜油太多的批评。

 “学校里和学生们都没事吧?”

 偶尔她会听见母亲这么问,此时她便会安静点头,看见母亲神情微疲地也点了头,然后开口唤女佣上汤,表示着晚餐至此结束。

 她很清楚母亲只是随口问问,并非真想听见她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母亲向来只希望看见凡事都行在当行的轨道上,千万别出了子,如果哪天她真的说了个不一样的回答,母亲恐怕会捉狂。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一直有着神经衰弱的毛病,得定时服葯,定期覆诊,再加上这几年里陆续经历了三个女儿的“背叛”使得她对于压力的承受度变差了,所以范绿绿从不拿会让母亲心烦的事来吵她,至于三个姐姐及她们各自组成的家庭,也都成了“灰屋”里的忌话题。

 用完晚饭后,范绿绿回到自己房问。姐姐们一个个都走了,她由一人一间房变成了一人四间房,于是她分别拿来睡觉、看书改考卷、打计算机,以及看电视。

 老实说这样的日子除了太过安静外,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赶在‮夜午‬十二点前把从学校带回来的工作做完,也洗好了澡,洗好了自己的衣服,终于能让她有点空档,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只是…

 她有些犹豫,她真的该做吗?还是…该要戒掉了呢?

 犹豫良久后,她还是忍不住走入那间她刻意上了锁的专用电视房。

 这里原是三姐的房间,现在里头除了电视外还有着整套影音设备,幸好就因为这里头放了不少高级器材,她才能借口说怕菲佣弄坏而上锁,真正的原因是这房里有着她的“秘密情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将门锁上,范绿绿窝进躺椅里,纯地按下电视及DVD的开关,接着在屏幕上出现一个阳光大男人。

 是那个她始终挂在心头上没片刻放不过的男人。

 屏幕上的蓝韶安,早已不是那个会和她为了些许“桌界”而大打出手的小男孩,不是那个在球场上追赶着篮球的少年,更不是那个曾在她宿舍楼下,抱着吉他高唱着“有个女孩”的大学生了。

 此时的他,已经蜕变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他那愈来愈形深邃立体的男五官,以及伟岸帅气的男气质一次次地透过电视屏幕,向世人展现着他不凡的男子气概。

 他着流利英语,向电视机前的观众介绍着他身后的动物、植物,及当地的风土人情,并且还会适时地宣导一些有关于动物保育,以及如何爱护地球的观念。

 他给人的感觉依然像个太阳,只是以前他的爱只专注地对她发散,现在的他却已将爱升华,范围也加大了。

 他会在荒原里为一只待产的斑马接生,会为了几只遭围杀的保育类动物和盗猎者大打出手,会在雨林里怒斥着人类大肆砍伐破坏雨林的生态,对于大自然的迫害。

 此时的他已是动物星球频道上,一位以带领观众深入实境,了解大自然生态出名的生物学者兼优秀主持人。

 “各位观众,你们知道吗?”

 电视上的蓝韶安对着范绿绿的表情愤怒,好像她也是那些不受教的,迫害大自然的杀手之一,看得她不由自主的摇了头,像是在跟他解释说她绝对没有。

 “病原体不断地跨越物种界线,在人体中找到新的宿主,这其实是因为现代人不断地跨越了人类社会与野生世界的界线,进入和过度开发原生的丛林荒野,或是将野生动物引入人类社会和城市圈所致…

 “你们要知道,病毒之所以会大举进攻并危害人类,并不是像天方夜谭中的渔夫,一不小心打开了瓶盖,释放出了里头的病毒恶魔,而是另有其它更复杂的原因,例如温室效应致使全球暖化,也使得那些会携带病毒的蚊虫、蜱等害虫创造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使它们不再局限于热带…

 “而滥砍滥伐热带森林,更是新兴起了一条会引起疾病传播的食物链,森林锐减,使得有尼巴病毒的自然宿主狐蝠迁移到了林外果园觅食,被狐蝠带有病毒的唾污染了的果实落到地上,猪吃了后再进而把病毒感染给了人类。”

 “现在你们懂了吗?各位!”荧光幕上的男人表情严肃。“如果哪一天人类当真遭到灭绝,那也绝对是出自于自作自受的原因,所以从现在开始…”

 严肃褪去他笑了,语气转为诙谐。

 “看紧你家的垃圾桶,不要再做出垃圾不分类,滥用塑料袋等等不环保的事情,出门记得带购物袋,别以为那只是小事可以无所谓,套句我们中国人的古谚‘勿因善小而不为,勿因恶小而为之’为了我们的下一代,请从最基本的要求做起…管好你家的垃圾桶吧!”

 训人的话说完,画面再转,又是另一段崭新的丛林冒险及介绍。

 这就是他,Eric蓝,三十岁的蓝韶安。

 他亦庄亦谐,他胆子超大、作风坦率,一个难得地能以东方人的面孔在西方人的世界里站稳脚步,打出了名号的男子。

 自从三年前她知道他要主持这个节目开始,她便成了他的头号粉丝。

 因为节目播放的时间不一定,加上她又不方便在母亲面前看这个节目,便干脆向电视台直接洽购DVD。

 凡是有“Eric蓝”主持的节目,她一律整套买进,然后再在夜深无人时,窝在电视机前,独自飨着他的一言行,一个笑容、一个跳跃,甚至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再骗自己那是他在和她说话,告诉自己他没有忘了她。

 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度过了漫长的,失去他的岁月,没有阳光的岁月。

 虽然她相信在拍摄这种节目前,肯定都会对主持人的安全问题做了最万全的准备,也知道他对于动物习了如指掌,但她还是会每次都看得心惊胆战。

 节目到了尾声,屏幕上的男人朗笑着对她Saygoodbye她伸了伸懒,却是半天窝在沙发里不想爬起来。

 你真是该打股了!范绿绿。

 亏你整天嚷着说要忘了他,却居然这个样子地,白里老是碰见与他有关系的人,甚至还在睡前温习他的言行笑容?

 照这个样子下去,你得到哪一天,才能彻底将这个男人逐出你的生命?

 究竟要到哪一天?

 那一夜范绿绿作了噩梦。

 梦里蓝韶安捉着一只大垃圾桶追赶着她,说是要教会她如何做最正确的垃圾分类。

 就在她深觉荒谬可笑,死命地想将他给推开时,他却出了那一年他为了她转系转校,初见面时所绽现出的气笑容,甚至还说出相同的话…

 反正我这次来,就没打算再给你机会迭开!人生最荒谬的该是明知是梦,却又偏偏离不开、醒不过来吧。而这该死的噩梦究竟要到何时才能不再作?梦里的范绿绿冷汗涔涔了。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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