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个月后,沽饮阁里。
打小年夜起,炮竹声便没停过,一连炸了好几天,加上大年初一的闹龙灯,更是吵到让人耐
全无。
不过,在大过年期间,为了讨吉利,没人会出面阻止,反而还
跳财神上门,带来一年的好运,祈求生意兴隆。大年初五,沽饮阁就开门做生意,因为长安城里大半酒家都还在歇年节,于是几乎全城的人齐挤到安邑坊来,在沽饮阁和京醉楼间
连。
前头做生意,闹翻了天,而阁后方,属于姚家人的私宅里,姚尔尔正望着自己的嫁裳浅浅叹息。
今儿个是初五,十五就要出阁了,但她却没有待嫁女儿的幸福感觉。
有的,只是一份困屈。
一想到这份哀伤,她摇摇
坠地起身,敲了对面的房门。
如同这两个月来的情况,安静无人回应,她也就自个儿推了门进去。
今夜无月,姚衣衣开了窗正在赏雪。
只是表情和她以往的开朗、调皮完全相反,她静得让人心惊。
一阵夹雪的狂风吹过,扬
了姚衣衣的发,也让受不得刺
的姚尔尔大声咳了起来。
姚衣衣并没有发现。
“大姐,天气冷,关起来吧!”忍住了咳,姚尔尔走到姚衣衣身边,柔柔地说。
姚衣衣这才感觉有人在自己身旁,连忙关上了窗。
“冷到了吗?”看见妹妹咳嗽的模样,她担心的问。
一关上窗不多久,房间里烧的香炭便发挥作用,迅速暖了起来。
一冷一暖,姚尔尔又咳了几声。
姚衣衣跺了下脚“你怎么咳得这么凶,花
没用了吗?”
姚尔尔摇摇头。
珍而惜之,那
她不敢随便配用,连看也不敢。
“有用,可我不敢喝得太凶。”她笑着随口撒谎。
她早已没有太多感想,所有的罪恶感在看到那抹背影后,全都死尽灭绝。
姚衣衣闻言,表情复杂。
“你就喝嘛,喝完了再买就好。”
不只是买卖这么简单,姚尔尔摇了摇头。
现有的花
是华自芳亲手交给她的,才那么足以珍惜,况且未来不见得有钱就买得到那花
。
“我要嫁去巴蜀,这么浪费,不好吧?”姚尔尔刻意开朗的说着。
“尔尔…”
不让姚衣衣说完,姚尔尔少见地抢白了,指着挂在一旁的嫁裳“所以,大姐,你就顺着自己的心,嫁给水公子吧。”
一听见水寒,姚衣衣浑身一僵,转过身去。
近来,她看到的都是背影,不管是姚彩衫雷霆狂怒的背影,还是现在姚衣衣自责不已的背影。
两个月前,恍若无觉地呆坐了一夜之后,以为永远不会来临的早晨,姚家思念宝贝孩子们的爹娘派人来接他们回家,她在水寒屋子里找到大姐时,也看到水寒
寒若冻的背影。
还有一抹没有灵魂的背影,足以让她每一想起就心碎一次。
姚尔尔阖上眼呼出叹息。
“大姐,我依你所想的,要嫁给季公子了,这下子,你何必再要求水公子娶我呢?”
闻言,姚衣衣回过头来。
“尔尔,你可愿意远嫁?巴蜀还是太远…”
姚尔尔淡雅的微笑,她早已不在乎了。
为了让那男人死心、为了成全姐姐、为了季公子,她嫁。
没得选择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能生育,季公子能接受就成。”
姚尔尔体弱多病,从无月事,华自芳上头三个姐姐,下头三个妹妹,是华家独子,这就是姚衣衣不让她嫁的原因。
她也明白,华自芳必须传宗接代,她对他无用。
而季清澄是家中次子,上头兄长早已产下几个娃娃,他又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所以姚尔尔嫁给他,当然是最适合的。
加上为了让姐姐放下一切对她的担忧,她愿意嫁给水寒。
最重要的是在那一夜骗过华自芳,让他永永远远对她死心,她只好答应季清澄的求亲。
姚衣衣拨开她的额发“如果能嫁在京城,出了什么事,家里才能照看到你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季清澄用这个理由苛待她,怎么办?
假设都要纳妾传后,水寒的个性肯定比季清澄来得体贴,姚衣衣因为这么想,所以还是相中水寒。
虽然在夜午梦回,内心的真实呼喊都告诉她,这是违心之愿。
不知姚衣衣的心情,彷若死了一半的姚尔尔不在乎;不在乎是她现在能支持着不倒下去的最后坚强了。
“季公子会待我好的,我相信他。”纵使不好,她也快死了,无所谓的。姚尔尔又撑起笑颜“大姐,我的归宿有了,你呢?要嫁给谁呢?”
姚衣衣看着嫁衣,脸上表情却和
了路的孩子没有两样。
“再让我想想吧。”
或许等到最后,水寒会来兑现承诺,娶尔尔的承诺。他答应她的。
姚尔尔拍拍姐姐的肩“要好好考虑水公子啊,姐姐。”
她不在乎自己,但那桩神旨娃娃亲里,只剩他们这对好姻缘了,就让她能够感到一丝丝欣慰吧。
姚衣衣强颜欢笑“我希望水寒能娶你。”水寒,究竟为何沉默…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只知自己无法
息,突地,她头好昏、好昏,眼前一黑,就这么厥了过去。
见状,心惊的姚尔尔拚命揪住那倾倒的身子。
“大姐、大姐,你怎么了…救命啊!请大夫啊!救命啊!”她大声呼救着。
*********
同时间,对门的京醉楼。
一心求醉,能多醉就多醉,最好一生都不要醒来。
华自芳举盏一仰,却怎么喝也喝不醉,这酒又甜又
,喝起来只余一股
口恶气,名为讽刺。
他望向一旁的男人,笑着开口“乐兄,拿些会醉人的酒来。”
那笑淡得随时一阵风吹来,就会飘散在空气中。
坐在他旁边自斟自饮,看起来相当快活,一派潇洒的乐逍遥有心想帮,但双手一摊。
“『抛青春』蒸出来的酒,那夜全喝光了,那样浪费好酒的事情再干一回,会天打雷劈的!”
华自芳拎起他的酒壶,直接灌向自己的嘴里,然后用拳头一抹嘴。
“那拿这酒去蒸。”他近乎命令。
乐逍遥神情烦恼,往柜台那儿的娇羞人儿瞥了一眼。
“小南,过来,拿『忘功名』去蒸。”
已是打烊算帐时间,却因为体谅在此留宿的华自芳的心伤,所以不阻止不知怀着什么坏心眼的乐逍遥和他对饮,但没想到会听到他无理的发言,楚小南闻言转身就走,乐逍遥只好耸耸肩。
“她不肯哪!”他笑道,眸光追随楚小南的身影直到看不见,眼底是一抹几不可察觉的
绵。
什么都无法思考,连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想亲眼看到心上人嫁人,才能了断恋心的华自芳自然没有注意到。
“抛青春,忘功名,离恨天,绝情地,配着酿制看看吧!”他胡言
语,连笑都
出酒气。
乐逍遥摇摇手指“那怎么可以呢!上乘好酒可是快乐种子,才不会是那么绝望的事呢!抛青春,忘功名,梦鸳鸯…”
他的话语因为看见一幕而中断了。
华自芳本也没注意到,但他看见面前的酒壶被人拿走,安了个杯子就斟,不
扬高了眸。
几乎想撕裂这人的恶念顷刻在
口奔腾。
来人不是别人,是在婚前不得和未婚
共处一室,于是也留宿在京醉楼的季清澄。
“我也需要喝上一杯。”季清澄淡淡地道。
看着他淡漠的饮酒,不太明显的喉头一动,胡乱想象那
体往下
经
口,脑中便转着他的
膛曾宿着谁…
华自芳才一言么想,
口便痛到快要裂开。
想也没想到有一天,他和季清澄的立场会对调,换成是自己来京城观礼,以尽当年诚信。
如果可以变成季清澄,不知道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想变成你。”华自芳醉意翻腾,头昏眼花不脑扑制,放肆纵情的道。
季清澄冷冷扫了他一眼,疑心一动。
为什么?这个男子都已经绝望了,而那个男子却还不肯死心。
“我也想变成你。”他真心的说着。如果他是华自芳,那姚彩衫就不会再对他纠
不清了吧?
华自芳趴在桌面上,突然好想笑。
他咯咯咯的笑着,差一点身子不稳就要掉下桌,乐逍遥只顾着自己逍遥,季清澄赶忙抓住了他的长臂,却没料到反被男人狠狠扣住。
几乎要折断他手腕的力量,
得他
视那对没有笑意,强硬直视着他的刚硬眸子。
“答应我你会对她好。”华自芳语气
狠狠的道。
季清澄没有点头应允,只是冷冷的开口“别用你想象中对她的好来强迫我。”
想到华自芳居然还能注意他一无准备,将自己所准备的聘礼全都送给他,就让他心头烦闷。
他不可能会亏待姚尔尔,但他无法承担华自芳心中那份对姚尔尔永无止境的疼宠。
正如同,他无法面对姚彩衫口中的寻常幸福。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想要姚尔尔,一个和姚彩衫有着血缘关联的女子。
季清澄那不愿承诺的态度,让华自芳的血气上涌,一把揪住季清澄的衣襟,但紧接着却眼前一黑,浑身一软,直直软倒趴在桌上。
季清澄冷冷回望那拿酒壶砸人,还一脸装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乐逍遥。
“谢过。”
他重新落坐,也不检查手腕伤势,今夜无心品茗,他继续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
乐逍遥懒得多此一举的答礼,他半倚在被砸昏的男人身上,神思缥缈,瞇起了眼。
“让他睡一觉会比让他闹一场来得好,爱得太深不是傻子,就注定会是个疯子。”
*********
“什么?!”
姚家爷爷、
、爹、娘、姚尔尔,和姚彩衫,一共六个人全都异口同声望着大夫尖叫。
那在大过年半夜被挖来,耳朵又快被震聋的大夫,极勉强的点了点头“没错的。”
焦躁不堪的姚彩衫紧扣着老大夫的臂膀“再诊一次脉!”
老大夫揪着胡子,不认为有必要再诊第十一次脉,他自个儿也很惊讶,反复的号脉,最后还是做出这个诊断。
“不需要再诊,情况不会变的。”
姚彩衫松开手指,姚家众人无助的互望着,而后他们全望向说是郁结于心而晕眩过去的姚衣衣。
“喜脉…”不知是谁重复了大夫号脉的结果。
坐在
边,姚尔尔无意识地浮现一股凄怆的微笑。
*********
币毡没遮住的一丝窗纸渐渐亮起,在脚边投入一道光线。
僵坐在阴影中的人儿,一回神,便用力地咳了起来,最后只能趴在
上
息。
片刻后,姚尔尔抬起眸子,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在幽暗中闪烁的琉璃瓶,想移开眼,却发现无法动弹。
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个儿的房间。
在知道姚衣衣怀上娃娃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痛苦并不只是一种感觉,而是一段被推落深渊的过程。
她怎么可以有这种感觉?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情,都怀上心爱男人的娃娃了,又何必再自我否认要那个男人娶别人,大姐终于能和水寒开花结果。
开花结果,或许就是这四个字让她痛不
生。
预见是一回事,但真实看到又是一回事,反证自己的不足,身为残缺品,她最不可能拥有的就是开花结果。
心头刮起了大风雪,又觉内疚,她怎么可以兴起这种远超过嫉妒的情感?她应该要为大姐祝福的。
强自招回往黑暗坠落的心神,姚尔尔用力的甩头,将所有低劣的想法给抛开,起身走到姚衣衣的房间,在
边坐下,手指轻轻的拨开她的头发。
和她连在娘亲肚子里都在一起,全心全意保护她的姚衣衣,想起她的疼宠,姚尔尔不能自己地心头一柔。
不知怎么地,心头的愁苦,在看到姚衣衣不安辗转的睡容之后,突地消散,心中的毒,也被这朵睡牡丹的光芒给驱散。
可能这就是亲姐妹之间才会有的心情吧,因为比不上她而痛苦,却又因为她而柔软,看到她的好而骄傲,反反复覆,没有道理可言。
迟来但是现在确实为她开心着,虽然心底的确有一份悲哀,但她选择漠视。
在姚尔尔温柔的注视之下,姚衣衣一阵轻颤之后,如蝶翼般的眼睫动了起来,
出了
迷糊糊的眼神。
姚尔尔的笑容融化了。
*********
才清醒没有几炷香的姚衣衣捂着肚子,一脸错愕,而姚尔尔则是开心的望着她,动作更是轻柔,像是在掩饰什么的逞强意味,但是无意识摩抚着肚子的女人没有发觉。
“太好了,对不对?大姐,你怀上水寒的娃娃,这下正好顺理成章的嫁给他啊!”姚尔尔感觉到姻缘天注定,既然大姐和水寒木已成舟,就该顺水行舟才是。
姚衣衣还没进入状况,神情疑惑“我怀上娃了?”
姚尔尔用暖被盖紧她的身子。
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有孕在身,得多保重,她虽然不能生娃娃,但她也为姐姐开心。
“是呀,昨儿个大夫来诊过脉,说有十成把握,若八个月后不是喜,咱们可以去拆他的招牌。”
姚衣衣仍旧不明不白。
半晌…
“这是谁的娃娃?”
这是什么问题呀!
姚尔尔推了下她的额头“当然是水公子的娃娃啊!”那一天是她为大姐送的衣裳,什么事瞒得过她?
她运气有这么好,一次就怀上娃娃?!
姚衣衣一脸的讥笑“不会吧?”
姚尔尔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不愿相信。
“难不成是逍遥哥的?”
刻意的问句换来姚衣衣一个怪表情。
姚尔尔微微一笑“那难不成是华公子的?”
姚衣衣干脆
起全身
皮疙瘩。
“更不可能是季公子的。”姚尔尔自行接了这句。
“当然不是!”姚衣衣急得大喊。
大喊完后,她好像总算接受了怀上水寒骨血的事实,抱着头逸出断续的呻
。
姚尔尔把因为激动而从姐姐身上落下的被子重新
好。
“我要当姨了呢!”她开心的说“这孩子和我
着相近的血脉,真没想到…只可惜我要去巴蜀了,没机会看到孩子出生。啊,我可以
些漂亮的小衣裳差人送回来,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好期待!”
闻言,姚衣衣缓缓的抬起头,眸里闪烁着莫名令人不安的光芒。
“是啊,这孩子是水寒的…”
姚尔尔拚命点头,近来难得红润的脸庞有了点血
,但在心头淌血的现在,她没注意到姚衣衣的眼神里在算计着什么。
“大姐终于愿意承认了!”
这是喜事,观音菩萨不是没长眼的,还是护佑了桩好姻缘。
姚衣衣微微一笑,笑得轻、笑得淡、笑得柔,却笑得让人觉得不祥。
“那不就不用担心水家无后了。”
姚尔尔深思着这句话,跟着张大了眼。
“大姐,你在打什么傻主意?”
姚衣衣撑起身子,不让她扶,潇洒的笑容下有着难以言明的深深情感。
“这不正好?我帮水寒生个娃,你再和他成亲,既不用担心纳妾,又不用担心你被
待,这下两全其美!”
姚尔尔吓得血
全无,杏眼圆睁。
她不能这么一相情愿的!
“大姐,你疯了,这又不是儿戏,不是这么蛮干的!”
姚衣衣摸着宝贝妹妹的脸蛋“放心,大姐不会让你不幸的!”
怎么可能放心啊!
姚尔尔还要辩,阖上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姚彩衫气
吁吁的跑进来。
“水寒来了,他正在对面送东西呢!”
他这个当弟弟的很清楚大姐曾打什么算盘,现今能让清澄娶二姐之事暂停的缓兵之计,就是水寒了!
姚衣衣闻言一笑,如花临水,是那么的飘忽。
“这真是天注定尔尔和水寒的姻缘了。”
话一说完,姚衣衣快得让人无法反应,一下
便动作飞快往门外冲去,姚尔尔见状要拦,却被姚彩衫给挡在门口。
“二姐,你不准去!”他口气焦躁地道。
望着那坚定不容撼动,什么也不顾的眼,姚尔尔又想起华自芳那夜失去灵魂的背影,浑身的血
都凉了。
“彩衫,你不要胡闹,大姐不知要做出什么冲动事情呀!”她激动地喊着。
她有一种事态即将要不可挽回的不安预感。
姚彩衫还是用力地摇着头,闭着眼,彷佛同时也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一个径地摇头。
姚尔尔无计可施,被
急了,她张口往弟弟的肩膀上死命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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