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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天泳池边。

 案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冰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必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出曙光。

 避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避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那是一个天,一室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感。

 必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必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饼几,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冰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必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必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必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必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涸萍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必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专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必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必宏子全盘胜利。

 很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快,无知的她到今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必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必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饼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马上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必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必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马上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必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堡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斟上咖啡。

 “这菠萝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马上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马上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必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必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必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必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必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必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马上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避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避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必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避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冰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冰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冰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避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冰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避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冰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话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避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必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死弟妹。”

 必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饼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必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避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必量子得偿所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毁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必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宏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避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马上应着跑进厨房。

 必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必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冰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冰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冰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必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冰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避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必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必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避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避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必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回程下雨。

 冰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冰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然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糖薄荷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打球消闲。”

 “这样,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会有花样。”

 “如此休闲日子已经够好。”

 “宇宙,你知足常乐,人家不是那样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误会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确十分严格。”

 “郭姐,我不能闲着,安排一个工作给我。”

 “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好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鲍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冰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扁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马上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大茶几、深咖啡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必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盒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回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做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饼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体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呵,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布衭足够。”

 话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

 宇宙含笑与她们一一道别。

 走到柜台,她说:“那桌女生,由我来付账。”

 “房间里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点点头。

 女侍递上账单,宇宙付了现款。

 “小费不用那么多。”

 “也许她们还要叫东西吃。”

 “谢谢,谢谢。”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说不定就不会对她那么好。

 街上一辆六号公路车摇摇晃晃,驶近,宇宙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幸亏司机已经看到她,缓缓把车驶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宇宙没等到宏子电话,在沙发上睡着,做了噩梦。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车楼上,风呜呜地吹,车子不住颤动,像是驶过凹凸不平地面,楼上乘客陆续下车,渐渐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扑上车,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挣扎,滚下车子楼梯。

 她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轰地一声,自沙发跌到地上。

 宇宙浑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贞律师。

 冰律师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来看她。

 “脸色那么差,什么是,又与宏子龃龉?”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点钱也没有?”

 冰美贞诧异“你要用钱?”

 宇宙点点头。

 “我写支票给你,多少?”

 宇宙说了一个银码,足够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费,至少每可乘计程车。

 冰美贞毫不犹豫取出支票,抬头写上张宇宙三字“为安全起见,请马上存进户口,”

 宇宙收下支票。

 冰美贞微笑“收了什么刺?”

 “这是我的计划书,你请看看。”

 “宏子说你没听电话。”

 “他有找我?”宇宙略为心安。

 一看电话头,拔出了没接上。

 “他说什么?”以前宇宙从不来不问。

 冰美贞当然发觉这变化“他说欧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连续破坏,游客大量减少。”

 “他几时回来?”宇宙蹲下把电话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个小时都有报告回公司。”

 宇宙说:“忽然觉得寂寥。”

 美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处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贞实话直说:“你揶揄我?我对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现之前早已升华,不错,我仰慕他,我欣赏他,他年龄与我相仿,又朝夕相处,照说,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只喜欢极美像小仙子那样叫歌诗慕的女孩。”

 冰美贞深深叹息。

 宇宙真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诚恳、说出事实及感觉。

 “他不识好歹。”

 冰美贞笑出声来。

 宇宙问:“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美贞查一查手帐“呵,他在飞亚车厂参观,不方便讲话。”

 鲍司有人催她回去开会,她取了宇宙的计划书便走。

 宇宙怪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冰美贞有才华有本事,喜欢谁都可以,又不喜欢谁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过是一点点青春美貌。

 她走到银行,把支票存入户口,略微心安。

 下午,电话响起,郭美贞叫她回公司开会商议计划书。

 “这么快?”宇宙意外。

 “打铁趁热。”

 到了会议室,两个穿Z牌西装的英俊年轻财务经理出来。

 他们逐项策略商议,轻松愉快,只余一些细节尚未解决。

 “顾客对象是社会上零点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约做三宗生意,为求口碑,设计范围包括别墅、住宅、游艇、飞机,亦可随客人出发到欧美。”

 宇宙点点头。

 “公司叫什么名字好?已经有一间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欢这小字。

 “再考虑一下,及早登记。”

 宇宙说:“叫张宇宙公司吧。”

 两人忙不迭点头。

 冰美贞进来“铺位地点决定没有?”

 三人愕然。

 美贞大笑“当然先决定店址。”

 大家摊开宇宙机构名下铺位地址商议。

 有一家旧货仓改建的陈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欢。

 她决定髹白色。

 据心理学家说,酷爱白色的人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为求弥补,于是喜欢白色单纯美丽。

 宇宙真的忙了起来,很累的时候她问郭美贞:“宏子怎么还未回来?”

 “他行程延迟,同一大班人转到英国去了,整组人抱怨没带够干净衣物,得上街买内衣衭,又贵又不舒服,哈哈哈。”

 “听你口气,你好像也曾经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气,同他出门,我永远带足一百套内衣。”她笑弯

 听郭美贞语气,仿佛那也是打工乐趣。

 她转过头来问:“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结婚的时候了,婚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叫他回来,或是喝问:“你想到哪里去?””

 “他会听话吗,他会老实回答吗?”

 “当然不,但是,只有合法子才有资格问。”

 “他会说谎吗?”

 “只有合法子才可选择相信谎言或否,甚至一辈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谎言里。”

 “哗,我没有像过结婚有那么大好处。”

 冰美贞笑“现在你知道了。”

 新办公室地方宽大,装修成小型美术馆那般,客人进来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个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罗大众的地方。

 必宏子还没回来,家庭另外一个成员却出现了。

 那宇宙回到丹桂路,只看到门外一阵扰攘,两个警员正设法抬走一个衣衫褴褛的汉。

 避理员忽然大声说:“张小姐,你回来了。”

 那肮脏的乞丐挣扎转过头来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认识他,张小姐?”

 宇宙本能地吓得往后退,那人身上有强烈酒及阿摩尼亚味。

 警察把他扭进囚车。

 他把脸近车子窗口,嘶声叫:“宇宙,我是关量子。”

 电光石火间,宇宙把他认出来“慢着。”

 警车已经离去。

 宇宙连忙开车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并且联络郭美贞。

 美贞同宇宙说:“宇宙,由我处理此事,你马上回家。”

 “你几时来?”

 “这不关你事,我会另外请律师处理。”

 宇宙说:“你速来与我会合。”她关上电话。

 “你是关量子亲友?这边来办手续。”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询问室桌子上。

 警员说:“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学,量子基金,不应是汉名字。”他有点感喟。

 宇宙赔笑“我想保释他。”

 “他是你什么人?”

 这时,律师已气呼呼赶到“关太太,这里由我说话。”

 警员不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他子?”

 “我是他亲人。”

 律师站在宇宙面前“办手续吧。”

 必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他苦涩地答:“我回来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在街上数天,就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她带着女儿金钱走得影踪全无,我被房东赶出,只得回来,这边又无住所,找不到宏子,只得找你,谁知被警察抓了来。”

 宇宙发呆。

 量子全身脏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肤溃烂发炎,门牙撞,他不断搔,形状猥琐可怕。

 警员说得对,说什么,他都不像一个叫关量子的人。

 人何等脆弱,三落街头,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量子忽然说:“宇宙,原来宏子全是对的,他这人真,现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预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图谋不轨,可怜愚蠢的我一直与他对抗。”

 冰美贞到了。

 “宇宙,我们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无用,黯然跟郭律师离去。

 冰美贞说:“我们去喝一杯。”

 她们走进小小酒馆坐下,叫了冰冻啤酒。

 宇宙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他不是同你说了:人财两失。”

 “怎么会有那样厉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过人,心思密实,又富生活经验,看出但凡这样的人,大抵会做那样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归案呀。”

 “到什么地方去追?”郭美贞十分唏嘘“当,关量子心甘情愿,我这一生,也曾失去许多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但是,当时纯属自愿,又有什么话可说。”

 宇宙恻然。

 “若不是硬与宏子作对,这种悲剧,全可避免。”

 “你是说,他们实现了宏子的预言。”

 冰美贞叹口气“我觉得非常疲倦,刚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直想回到黑甜乡去。”

 宇宙问:“量子会怎样?”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说…”

 “找个人照顾他,给他一门小生意,搬往内地转变环境…宏子不会离弃他。”

 宇宙略为放心。

 “首先,当然要把他送进医院检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他怎么变成乞丐?”

 “因为他已放弃。”

 宇宙低下头。

 这时有年轻男子过来说:“小姐们,介意聊聊天吗?”

 宇宙与郭美贞看着他们:整齐五官,朗笑容,可是,他们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与她俩心态距离太远。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吧,今天实在太累了。”

 冰美贞只想回去继续她的恶梦。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

 把张宇宙放到街上三个月,会变成怎么样?

 面孔先烂起来,然后,牙齿与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尽一切能力去换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办公室,情绪略微稳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墙壁沙发,看上去令人舒服。

 冰美贞打电话给她:“宏子回来了。”

 “我去接他。”

 “他已经到你门口。”

 宇宙拎着电话出去门口看个究竟,忘记这具电话有地线,一扯,她差点摔跤,同事抢过来扶住她。

 已经来不及,刚巧这个时候关宏子推开门走进,看到她这一副尴尬模样。

 宇宙定定神,站好,轻轻说:“回家。”

 必宏子诧异问:“电话上是谁,你为什么紧张?”

 “是郭姐说你在门口,我还想去飞机场接你。”

 连宇宙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满是回心转意,她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下来。

 必宏子很大方地转过头去“这两扇木门做得很好,比玻璃门私隐。”

 同事过来解说:“我们开会研究过,决定搞一种会所气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没有?”

 同时笑:“是张文怀夫人。”

 “张太太,”宏子有点意外“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调文雅,系出名门,可是也同样挑剔,她选了什么?”

 “我们有一盏铁芬尼染玻璃紫藤图案座地灯,她一看就喜欢,叫我们设计一个起坐间。”

 “是什么样的会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觉得自己幸福,这时心中却泛起这种感觉:宏子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

 同事答:“张太太希望有一个私人空间与好友打桥牌谈天吃点心。”

 这时两名助手抬出那盏玲珑绮丽的灯来,轻轻开亮。

 连见多识广的关宏子都不啊地一声。

 宇宙解释:“张夫人会客室有长窗通往小花园,季满墙紫藤,正好配这盏灯。”

 他点点头“我回公司,傍晚再见。”

 宇宙送他到门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飞机上盹过一觉。”

 “量子回来了。”

 他点头“我已知道。”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来看她,宇宙心里高兴。

 这时另有客人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盏灯,像被磁铁吸引,不由得走近。

 “这灯贵店自何处得来?”

 助手笑答:“我们希望三百元购自某某旧货摊,可是事实是在苏富比拍卖行处得到。”

 大家都叹口气。

 稍微与众不同一点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贵不可言。

 “这位先生请过来这边,我们有一册目录可供参考。”

 宇宙自大柚木橱中取出目录,穿香奈儿套装的漂亮经理出来陪他选焙,人客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想到,这种排场,也都算在价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挂着微笑。

 经过一面水晶玻璃镜子,她看到自己,不一呆,容如此,都不像张宇宙了,可是看仔细一点,弯弯嘴角还是有一丝沧桑。

 什么是沧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变化,像宇宙,就是历尽沧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种苦涩。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备了鲜花,到继母处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机不放心,过来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访丽子,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幽静地带,用小小收音机播放民歌,忧郁歌声这样唱:“悲哀的命运属于所有女,她永试曝制,永被囚困,我是个贫女,我命运堪怜…”

 宇宙用手掩脸。

 司机静静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账目来,她只得收拾心情细读。

 稍候郭美贞来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俩竟成为朋友,我上瘾般渴望来喝杯咖啡说几句话。”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后判若两人。”

 “这是褒是贬?”

 “对你来讲是赞美。”

 “那么说,从前那张宇宙岂非不敢恭维?”

 “少女都是一般任娇纵。”

 “我是贫女,我命运堪怜。”

 “可是你长得比谁都可爱。”

 “我从不自觉。”

 冰美贞目光移到帐部上“这门生意倘若赚钱,简直天无眼。”

 “同你赌什么?”

 “我若输了,每次见你都鞠躬叫关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别的。”

 这时关宏子来了,女佣一开门他便听到银玲似笑声,忙问:“什么事那样高兴?”不知多久没听到欢笑声。

 宇宙忙上前说个究竟。

 听罢,他也笑起来“越不在乎越会赚钱。”

 半晌,他告诉她们:“我去见过量子。”

 大家静下来。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静,说是财散人安乐。”

 冰美贞问:“他有打算没有?”

 “他想到欧洲旅游。”

 “旅游最能开拓心情。”

 宏子忽然问:“为什么我要与他们作对?”

 冰美贞替老板开:“因为你不甘心他俩受骗。”

 “我又何必施横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责任。”

 “可是你看结局,我将终身为丽子内疚。”

 这时,宇宙轻轻说:“丽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与宏子紧紧拥抱,两人都落下泪来。

 冰美贞温和地说:“我告辞了。”

 宏子说:“现在我已没有责任。”

 冰美贞在门口转过头来“你还有整个宇宙。”

 这话说得巧妙,可以指整个宇宙机构,也可以指张宇宙他爱的人。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开门离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乐椅上。

 宇宙以为他有话要说,正思考如何开口,也许,他要与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极入睡。

 宇宙替他盏张薄毯子,她到书房用电脑读账部。

 宏子这一觉睡得好长。

 宇宙想到父亲生病卧那一段时间,她多怕他不再醒来,父亲斯文有礼的同事纷纷来探访,他们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妇孺仍怀着可怜卑微的希望。

 宏子在毯子处的手又干又筋,有点像她父亲双手。

 宇宙叹口气,与助手通了几个电话。

 “是,那张支票已经存入。”

 “傅小姐的设计图明送去批阅。”

 “我不知道谁介绍伊藤先生来,我们并没有刊登广告。”

 “粉红色大理石暂时缺货。”

 张宇宙真好像有许多事要做的样子。

 必宏子的商人生活简单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钱控制,他又拿金钱钳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机送他替换的西服衬衫过来。

 他却仍然没有醒来。

 秘书来电:“关太太,他今上午没有会议约会。”

 “那么让他休息好了。”

 “是关太太。”

 近中午,他蓦然惊醒“哎呀,”他叫出来:“我迟到了。”口角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场时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赶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时间,生怕迟到。

 宇宙忽然问自己:你是爱丽丝吗?

 嘴里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宏子看着宇宙清丽的容颜,呵,她主动与他说话,殷殷垂询,他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时时自惭形秽,上帝在创造张宇宙时特别用心,五官头发皮肤身形手足无一不美,均属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时才贪婪多看几眼。

 他比较矮小,臂与腿都短,靠深端庄西服遮掩,肤黑,只得时时修饰,家中三兄妹数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时特别挑选外型神气的年轻男女,长年吃亏的他知道长得好占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们的专业人士全体高大俊美斯文,已经印象特加。

 他起来梳洗。

 一照镜,只说:“我像个海盗。”

 他要回家修饰。

 “时间真不经用,我们今晚见。”

 宇宙点点头。

 他离去之后,佣人收拾沙发,他躺得久了,羽绒沙发上有一个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余体温,可是,宇宙却没有坐上去的意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进来参观,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赏街景。

 敖近有许多办公室、画廊、咖啡厅,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玻璃后,她看得见人,人看不到她。

 雨渐渐停了。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沿行人道停下。

 谁,宇宙想,哪个阔太太前来购物。

 车门推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下车来,他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手里执一束鲜红色玫瑰花。

 呵,他长得有几分像陈应生,这英俊的男人是谁,花送给什么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飞扑上前,他们两人紧紧拥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视。

 那女子欢笑着把鼻子埋进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两人上车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后两名女助手轻轻换意见。

 “你试过那样倾心的热恋没有?”

 “没有适当对象。”

 “也许,不能耐久。”

 “享受过一天也是好的。”

 “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换?”

 两人想了一想,齐齐低声答:“不惜任何代价。”

 真是,即使爱一个人,也不表示一见他便想热烈为他嘴

 人类越是文明,爱越是升华。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帮你斟一杯热茶,已经几十年过去,谁也没想到男女爱。

 宇宙转过头去,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是张文怀太太。

 助手把设计图展开,建议用极淡雪青山东丝做沙发面子,料子十分女化,线条却几何形十分简单明朗。

 张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马上签名核准。

 同事们马上知晓,这也是头号寂寞的一个女子,从来没有知己,也无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识趣的设计师,触动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远之处浅浅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张小姐?”

 “不敢当,请叫我宇宙得了。”

 “歌诗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还以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张太太微笑:“我读过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纪著名的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其中一个家长叫歌诗慕,所以你以为是意文。”

 “呵,那以你为准。”

 “我的女儿,她也用拉丁文为名,她叫歌诗玛,Glossimar,闪烁的意思。”

 “哗。”宇宙笑。

 张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点,几时介绍你俩做朋友。”

 “人一定长得美。”

 “那是不用说了,天使长马歌做到人时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时还歪了一点,做歌诗玛时却雕细琢,专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愿意用功读书。”

 宇宙轻轻问:“张太太还有其他需要吗?”

 人客这样回答:“我有许多需要,最好整栋房子重建。”

 “我们在谈什么样的预算?”

 “无限预算。”

 助手马上上去围住她。

 下午,宇宙空去看宏子。

 秘书一见她便笑说:“关太太来得真好,花店刚送这个来,关先生要带回家去。”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鲜红玫瑰花。

 不知怎地,这时,玫瑰花显得俗

 倘若由关宏子亲手握着,她会否扑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会,宇宙有点惆怅。

 秘书把花进瓶子“关先生正开会,十分钟可以出来。”

 她离开时轻轻关上门。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书桌前,忽然看到一只文件夹子,上边写着小小张宇宙三字。

 宇宙诧异,这是什么?

 文件有关她的机密,抑或私隐?

 她忍不住掀开来看。

 宇宙呆住。

 文件总数约三寸厚,全是账单,并无一张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开销、继母住院及殓葬费用、佣人司机助手的薪水,她个人的零用金。

 全一张张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开幕,帐(原文)单数目简直接近天文数字,张宇宙三个字好似用铂金打造出来。

 最叫她吃惊的是郭美贞律师所有服务按时收费,每次与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辩护般酬金,自她出门那一刻计算。

 宇宙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账单上有宇宙机构会计部印戳、出纳经理签名、以及关宏子的印章。

 宇宙发呆。

 他像是宇宙机构其中一项投资。所有账单齐集之后,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几项是赚,又何处是蚀,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贬值,渐渐成为负资产。

 到了实在不堪地步,宇宙机构为着顾全大局,利润重要,也许可能将她当坏账那样撇掉。

 宇宙双手发抖。

 账部又厚又重,关宏子的批语:收入光碟方便查阅。

 从此之后,张宇宙化为宇宙机构档案资料一部分,有必要时,供人参阅。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却的咖啡像一面小小化妆镜,照出她僵硬的脸容。

 门推开,关宏子进来“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头来。

 必宏子看到她紧绷着的五官,不叹口气:“宇宙,谁又得罪你,什么事令你不高兴,动辄使小子的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长大。”

 宇宙听到他的责备,不出声,轻轻放下咖啡杯,当是什么也没听见。

 她调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马上就笑,也不能墨黑脸颊,不如装有嗔意。

 她转过头来“我饿得快要晕厥,真不该穿上束。”

 必宏子听得她那样讲,不经释然,马上叫秘书定位子吃饭。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种旅行团,专门带着游客四处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么菜?”

 “宏子,你我均非粤人,我俩祖籍江苏浙江,不如返回家乡,一路吃着走:淮扬小菜,各种糕点,江南人最擅长做糖,嗜甜,故此连声音都糯,我们就挑这条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来“这不难,吓得我,还以为你要到青藏一带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额已经爆表。”

 “也许年底会有时间。”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约好。”

 这是宇宙才觉得她一向小觑自己,原来她不是不会迁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题目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围。

 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混饭吃了。

 罢好郭美贞进来招呼,宇宙马上拉她一起。

 多个人陪,吃饭时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反正郭律师可以按时收费,呵,可怜天真的张宇宙还以为郭姐是她的朋友,热心真诚,随传随到。

 天下哪有那样好人,当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会是真的。

 忽然之间,宇宙都明白了。

 晚饭她吃了许多,说着读书时趣事,不但叫关宏子听得津津有味,连郭律师也感兴趣,因为张宇宙平时惯于一言不发,专等别人娱乐她。

 回到家,宇宙一关上门,脸就拉下来。

 她累得说不出话,那叠账单!不计利息她生生世世也还不清,从此她得扮一只快乐小鸟,而且还得不停更新演技,时时给她观众意外惊喜。

 宇宙扑倒上。

 睡到半夜,她起呕吐,佣人已经下班,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息半晌,坐在沿,觉得比继母更惨,她还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谁。

 继母半夜起来,宇宙一定惊醒,轻轻走到她身后,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这里”继母总顺势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这一拍我就没事了,快去睡。”

 虽无血缘,母女也相亲相爱。

 宇宙用热巾敷脸。

 必宏子并没有昏了头那样爱上张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远也从来不曾失去他的清醒与智慧。

 宇宙长叹一声。

 她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个电话。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你楼下,希望与你一起送花给丽子。”

 “你可要上来喝杯热茶?”

 “不用,我在楼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门,一见量子就说:“你气好得多了。”

 这是真的,量子虽然比从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齐,门牙镶了回去,新理头发,口气清新。

 他身后跟着司机与一个年轻端庄的看护,宇宙朝他们点头招呼。这次,管理员没有召警把他赶走。

 必量子说:“宇宙,上次扰騒你,真对不起。”

 “什么上次,我都不记得。”

 他已经买了花,是一束小小紫毋忘我。

 “这个花,名字真好。”

 经过花档,宇宙下车,亲手选了洋水仙,寄意济慈咏水仙调:美好的水仙花,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像旭尚未抵达中午。

 宇宙忽然落泪。

 量子轻轻说:“宇宙,你对我们兄妹最亲善,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说:“量子你太客气。”

 “你没有看低我俩。”

 “我是什么人,人家不小觑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们献上鲜花。

 量子问:“宏子可有来过?”

 宇宙不出声。

 “他这个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只能这样讲。

 “宇宙,有时间喝杯茶吗?”

 宇宙点点头。

 她问:“目前生活如何?”

 “我与看护蒋珠将要结婚,,过来,与大嫂说几句。”

 那秀丽的看护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着叫声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会秘密行动。”

 “这件事大哥也赞成。”

 “那我放心透顶。”

 珠说:“大歌送了厚礼。”

 量子说:“那不过是他的九牛一。”

 宇宙笑:“由我来替你们装修新居。”

 “我们只需要几件简单家具。”

 “已怀孕,还是对孪生儿。”

 “哗,”宇宙大乐鼓掌“要置两套洗衣干衣机,以后关家可热闹了,”又说:“不过,需搬得远远,莫教孩子们受大伯影响。”

 量子也笑“你想法与我一模一样。”

 这一顿下午茶喝得十分高兴。

 量子脸上一点不愉快的形迹都没有了,他真的全部遗忘了吗?

 他感喟地说:“宇宙,只有你才懂得与宏子相处。”

 “他对我很好。”

 “宏子不会爱人,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宇宙当然渐渐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赖以为生的金钱。

 “我没有资格说宏子,尤其在你面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说。”

 “到了今地步,夫复何言。”

 宇宙忽然问:“你说,量子,我俩可否鼓起余力勇气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头,出诧异神色“你说什么?”

 “自食其力。”

 量子看着她“你是指查看报上聘请广告应征工作?”

 不错,看到合适工作用红笔圈起,逐间公司寄上履历及自我介绍,等候约见面试。

 量子这样答:“我年纪大了。”

 换句话说,他不愿尝试。

 张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气。

 …每天晨早七时多,出发往工作岗位,刮风下雨,挤公路车上,满车厢都是苍白厌倦的面孔,整个车卡洋溢着体臭汗臭。

 回到办公室,有事做事,没事装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对对对,月底领取薪酬,支付生活费用。

 宇宙忽然低下头“我年纪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态度,同你一样,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量子,与你讲话坦率得多。”

 “你说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败?”

 宇宙肯定地说:“成功,宏子做什么都是成功的。”

 他们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

 下午,郭律师带来糕点招呼同事,然后她坐下来,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文件。

 她问宇宙:“记得这份合约吗?”

 宇宙啊地一声,她都忘记这份婚前合同,满以为发生那么多事,关宏子与张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约束。

 但是很明显,宏子一是一,二是二,决不含糊。

 “签署后可安排婚期。”

 “这份合约,对我可有益处?”

 “绝对有利。”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需对我专业负责。”

 幸亏她没有说因她是张宇宙的朋友。

 冰律师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请在这里及这里签字。”

 宇宙写上她的名字。

 冰美贞吁出一口气,老板当会称赞她办事得力。

 “为什么宏子不亲自来索取签名?”

 “好人是我,丑人也是我,他已习惯找我做私事代言人。”

 “你做过多少次?”

 “我不便透,请你体谅。”

 “郭姐,原来你按时收费。”

 她一怔,随即微笑:“不错,我不能像一般职员坐在办公桌前等候差遣。”

 “收入一定上佳。”

 “托赖,上年度纳税近一百万。”

 “郭姐你真有本事。”这句话一丝揶揄的意思也无,宇宙由衷佩服。

 “宏子对我信赖。”

 “我也相信你。”

 “谢谢你,宇宙。”

 她收拾好文件离去,公事公办,无比磊落,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公事,说“宇宙我们是朋友”这种话也是公事一部份。

 同事们分享糕点,诧异问:“这叫什么,又好看又如此么美味?”

 宇宙过去一看“这叫绿豆糕,那是方糕与茯苓糕。”

 “制糕印子简直是一件件艺术品。”

 宇宙取饼一件印着圆寿字绿豆糕送进嘴里,只觉遇嘴即融,香甜无比。

 她忽然说:“给你一点甜头尝尝。”

 同事问:“什么?”

 宇宙答:“没什么。”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天郭美贞与她吃午餐,宇宙盛赞那中式糕点。

 “托人自上海空运出来,制方复兴,有口皆碑。”

 “竟吃得如此挑剔。”

 她说:“又无子孙,有福不享尽,留给谁人?”

 宇宙微笑“恭祝你很快爱上一个穷汉,生十个子女。”

 冰律师大笑起来“谢谢你。”

 “找我什么事?”

 “心中有什么好日子?”

 宇宙摇摇头“每天都一样。”

 “一年三百六十五,总有一叫你高兴纪念过。”

 “三月八妇女节。”

 “不如挑你生日那天结婚,两天一起庆祝。”

 “我想收两份礼物。”

 “收礼日子多着:新年、圣诞、生日、孩子们生日,结婚周年、情人节,商人最会巧立名目。”

 “宏子怎么说?”

 “他说随得你。”

 “那么,就五月一号吧。”

 “我将一切与婚礼专家与你联络。”

 “不不,我与他签个名即可,你郭美贞当证婚人,把量子夫妇也请来观礼。”

 冰美贞一怔“这倒是简洁。”

 “我不想铺张。”

 “我会通知宏子。”

 “请宏子拨冗亲自与我商议此事可好?”

 “我同他说。”

 宇宙看着郭律师“关宏子以前可结过婚或是离过婚?”

 冰律师马上回答:“我保证他从无结婚离婚纪录,亦无私生子女,你俩身世一般清白。”

 宇宙咧开嘴笑。

 冰律师忽然说:“我向往盛大婚礼,穿着束大纱裙珍珠钻石什么都不做不理单说誓词与小小花童玩耍,亲友云集祝贺…”

 宇宙意外。

 她自嘲:“好比镜花水月,空想一场。”

 宇宙按住她的手“来方长,那叫你着的穷汉会得出现。”

 冰美贞深深叹口气。

 “陈应生与苏群英伉俪好吗?”

 “很好,他们已投入工作。”

 “你应向苏女士学习,主动寻找幸福。”

 冰美贞嗤一声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不作兴侵犯儿童。”

 “陈应生已经二十多岁。”

 “幼稚不堪,带他一世肯定是苦差,不过也许不用很久,哈哈哈。”

 宇宙说:“我去告密:有人诅咒他们。”

 “当着他们脸我也那样说。”

 宇宙也笑。

 “经过近一年折腾,你俩终于结婚。”

 宇宙一怔“有一年了吗,我一点不觉得,仿佛只是上月的事,我全然不觉四季变化,自冷至暖,我也不觉下外套,换过夏装。”

 冰美贞恻然“发生太多事,你哪里还有时间心情理会细节。”

 宇宙却有另外一个说法:“办公室、车子、家里,全部空气调节,我再也不用在街上跑,当然也不觉得冷热,我享福了。”

 大家都低下头。

 饼一会宇宙问:“郭姐,你对每个人都如此妥当?”

 “我尽量做到公平客观。”

 “你是个好律师。”

 “宇宙,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

 “生活有了着落,又有工作消遣,我很高兴。”

 宇宙的确一直在笑。

 两人分手,宇宙回到公司,只见稀客莅临。

 庄家欣把公司里所有窗帘样版都翻出来看个究竟,堆满一桌一地。

 看到宇宙回来,跳起来与她拥抱。

 “宇宙宇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你先坐下,慢慢说。”

 宇宙叫人换过热茶,又收拾了布样,握着她手,觉得今终于可以与庄家欣平起平坐。

 “你看你,越来越漂亮。”

 “宇宙,我下月结婚,你一定要来参加婚礼。”

 原来如此,宇宙暗暗叫苦,这个结婚专家,今年又在何处结婚,她哪里走得开。

 “这次在什么地方?”

 家欣娇嗔地说:“什么这次那次。”

 宇宙陪笑“仍在康华尔。”

 天下竟有这样好脾气的父母,宇宙羡家欣,一次又一次,他们为女儿主持婚礼,支持祝福她。

 “我爸妈时常请客吃饭,大家乘机聚一聚,多高兴。”

 “是是是。”

 “请帖在这里,宇宙,这次,你不必穿伴娘礼服,你与宏子在我婚礼上认识,你俩非来不可。”

 “你问过宏子没有?我可不能替他作主。”

 “没人可代他作主,我一味死即可。”

 正经事讲完,家欣站起来四处巡视“婚后我也向爸爸要求拨款开设公司。”

 “做何种生意?”

 “做时装,专门替小姐太太订购所谓限额生产的皮鞋手袋珠宝,第一时间在本市穿出炫耀。”

 宇宙松口气“幸亏不是与我们争。”

 “宇宙你真可气,你看你多能干,一下子什么都得到了,原先以为宏子与你更本不配对,可是听说今他对你唯命是从。”

 宇宙侧头想一想“因为,我必须努力。”

 “我也得好好做人,总不能明年又结婚。”

 宇宙忍不住笑。

 家欣吃完蛋糕离去,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男方是何种族裔做什么职业,那些无关重要,庄家欣不折不扣一生都是庄家的掌上明珠。

 助手出来收拾。

 宇宙问:“有无做成生意?”

 助手摇摇头“庄小姐玉笑珠香,敝店蓬壁生辉。”

 “那就足够,说得好,这才是做生意应有态度。”

 晚上,宏子见到宇宙说:“家欣像是永远十五岁,她在我办公室足一个小时,叫我前往康华尔参加婚礼,她又要做新娘。”

 宇宙微微笑。

 “我的福气是幸亏你一点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点点头。

 “那么,我俩再走一趟,我只能逗留一天,康华尔对我俩有特殊意义。”

 第二天,宇宙特别去请教专家该穿何种礼服。

 “第二次结婚,新娘本人穿什么颜色?”

 “我没敢问。”

 “假设她不穿白色,那么,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认为如有疑惑,选淡黄或粉红香奈儿套装。”

 “人各一套可怎么办?”

 “婚礼原本是最闷场合,红白黑服饰均不宜,你说还有什么颜色可穿。”

 “你替我选吧。”

 “这真是我的荣幸,关太太。”

 衣服送来,宇宙一点也不喜欢。

 冰美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红捆金边,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

 “我见到某店有套灰色丝绒女士西装。”

 “我马上去看。”

 结果宇宙准备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着。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隆重,要做关太太了,得替男家着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礼谁。

 一,她在店里穿着扎染背心及裙子,与助手看油漆版,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四处浏览。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宏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阅当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马上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马上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夜午‬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胡女士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胡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饼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好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冰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冰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冰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冰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起裙子,在小腿上,搽了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还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葯包,取出伤风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宏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白粥。

 宏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马上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宏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宏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

 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宏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必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必宏子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呵,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懊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必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回程十多小时她累极入睡,服务员轻轻唤她名字,叫她进食,她都懒得动,歪着头睡个痛快。

 她做了许多梦,像看到同事厉声斥责她:“你一味做有什么用?你得给老板看过,他若不喜欢你就得重做。”

 转醒想起已没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阳光自飞机窗户入,外边是云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着手提行李,一走出海关,就看见郭美贞上来松口气。

 宇宙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冰律师看着她“你看你焦皮躁,连头发都是干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说你一个人跑掉,叫我四处找,我还以为你终于同哪个司机私奔,急了一阵子,后来查到你在飞机上,马上来接你。”

 宇宙讪笑,郭律师一贯这样幽默。

 “发生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冰美贞摇头。

 “别急,他回来会向你待。”

 “他为什么要把细节告诉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发觉头重鼻脚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转嫁给她。

 宇宙请医生检查,大量喝水,服葯休息。

 三天没回公司,同事们下班来报告业务,讲完公事,这样说:“有一个年轻人找你,问张小姐回来没有。”

 “谁?”宇宙抬起头。

 “他说他叫邓幸,我们说你病了,他送来白色晚香玉,并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点点头。

 “可以告诉他吗?”

 “还不是时候。”

 “明白,他又问:你脚上瘀青好了没有。”

 宇宙反问:“他的家具运到没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冰美贞敲门进来,神色惊异,宇宙一看就知道是关宏子回来与她谈过话。

 她坐到她沿。

 “我们到书房说话,这房间细菌多。”

 “我不怕传染,我每年注感冒预防针,宇宙,发生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宇宙失笑“什么大事,他怎么说?”

 “宏子要求解除婚约,除照合约赔偿,条件由你说。”

 宇宙觉得荒凉。

 不久之前,关宏子愿意用一条右臂来换取她心,今,他要越快摔开她越好。

 她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案母离世后,量子与丽子看到的,也是同样嘴脸吧。

 “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人。”

 “我知道,她也姓张,叫歌诗玛。”

 “宇宙,那是谁?”

 宇宙苦涩说:“那是他的新,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活泼,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没有好好抓紧他。”

 宇宙低下头,隔一会说:“来不及了。”

 “自始至终,你有没有爱过他,你可试过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吗?”

 宇宙没有回答。

 “难道答案是不,不与不。”

 宇宙吁出一口气。

 冰美贞震惊“宇宙,你巴不得发生这样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丝毫没有亏欠他,相反,他还辜负你。”

 宇宙微笑:“让我这样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冰美贞站起来大声吐气“真厉害,张宇宙,你并非弱女子。”

 “郭姐,没有女子是弱女子。”

 冰美贞忽然笑了。

 这时,佣人捧进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么人送来。

 冰律师说:“宏子想亲自与你见面。”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间人,有话对你说即可。”

 “宏子觉得有必要向你亲自待。”

 ““我不要你了”这五个字由谁来说都一样难听。”

 “亲自说比较礼貌一点。”

 “幸亏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后来。”

 “给我时间梳洗打扮,这也是礼貌。”

 冰美镇凝视她“宇宙你已长大成。”

 宇宙无奈“所以他不再爱我。”

 冰美贞告辞。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闻那香气。

 下午,她坐在台看账部,关宏子来了。

 她出去“宏子,请坐。”

 不知怎地,两人竟有兄妹般亲昵。

 宏子歉意“宇宙,店铺赚归你,蚀归我,丹桂路这座公寓赠你,还有几笔股票及现款,在郭律师处待你签名,我们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宇宙,我要结婚了。”他忽然宣布。

 “这么坑谠方已经答应?”

 “都已经谈妥,我把她父亲的破产生意保住,赎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扬的关宏子说下去:“原来她优雅的母亲一直不知家道已经沦落,母女一直天真浑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谅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一个凄寂的表情“我都不知发生什么,已被唾弃。”

 “宇宙,你忽然听话了。”他把因由告诉她。

 是,自从发觉被陈应生欺骗,宇宙向命运投降,于是,他失却挑战。

 “宇宙,我仍然爱你。”

 “我也是宏子。”

 他俩拥抱一下。

 “婚礼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斩钉截铁声带恼怒地说:“不用告诉我,我不会来。”

 必宏子点点头,他满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机比身型大百倍。

 他关上门,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脸,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担。

 债务完全清除。

 幸运的她恢复自由身。

 她高兴得泪满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师事务所签署文件与关宏子解除婚约。

 回到家,她大字那样躺在客厅地毯上,越想越庆幸,不哈哈大笑不绝。

 佣人吓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饼两,宇宙若无其事恢复工作。

 她瘦许多,三号衣裳仍觉宽松,手脚细得一如印支小孩难民般。

 邓幸来看她“回来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图样更漂亮,我极之满意,那盏水晶灯挂在货仓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对比强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过你的膝头,我把它放在寝室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艺术感。”

 “请随时来参观,对,我俩可以吃顿饭吗?”

 宇宙忽然坦率地说:“我刚解除婚约,不像仓卒行事,我想静一段日子。”

 年轻人呵地一声,随即问:“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个月。”

 他看着她:“你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宇宙笑起来“谢谢。”

 “是谁错?”他忽然问。

 宇宙轻轻答:“谁也没有错。”

 “总有个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么,完全绝对必定是我的错。”

 邓幸笑起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鲜花来。

 同事们在玻璃窗里看英俊的他充满阳光笑容推门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开工作。

 饼两,助手在宇宙耳边轻轻说:“张太太又来了。”

 从她的语气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张太太的女儿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

 宇宙平静地说:“人客进门,还不去招呼。”

 张太太表示女儿即将结婚,需要装修新居。

 职员实在好奇:“几时?”

 “他们下星期六注册,往大溪地月,只有一个月时间装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们。”

 “没问题,你放心,张太太,我们不会辜负你。”

 张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签合约由我们全权负责,然后,睡房髹深紫,客厅大红,还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开嘴笑,嘴角从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

 “黑丝绒窗帘,天花板镶镜子,粉红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张毕加索哭泣的女子复制品挂书房,大门打造成月门,别忘记檀香木花架子。”

 “我们会不会接到投诉?”

 “所以叫她签署授权书。”

 大家太知道她们之间关系,认为一点也不过火。

 下午,郭美贞出现。

 “郭律师,今大驾光临,你代表什么人?”

 “我一直是关宏子手下。”

 “什么事呢。”

 “我来同你讲,你可以随时重新约会。”

 “我知道。”

 “听说有位英俊男同学天天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但是,你们从来不曾一起出去过。”

 宇宙微笑“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与不之间的张力。”

 “我由衷羡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与同龄男生厮混,试探对方意思,考虑第一次约会是否应当接吻,该穿何种样感衣饰…”

 “听说那男生极其英俊。”

 “高大硕健,会笑的眼睛,懂得选玉簪花送人,拥有许多闲情。”

 冰美贞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样的男生市面上还是很多的:陈应生、邓幸,不过,女方也需有些条件,才有资格同他们玩:她们必需经济独立,永不可能成为他们负担。

 “每次来,他坐你那位置,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紧张。”

 宇宙仰起头笑。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着自己店铺名誉,请做多一个比较文雅的室内设计供张太太选择。”

 宇宙哈哈哈大声笑“郭姐,你说的是。”

 玩笑开到此处为止。

 伙计们又赶了一个设计出来。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么文雅的母亲,女儿的品味却比较独特,她选择第一个设计,并建议加一顶黑纱钉亮片的帐子,以及一盏夜总会用的反光镜子球。

 啊。

 大家震惊得不会说话。

 半晌,一个同事说:“鲍狄路。”那是上世纪初美国南部的院。

 宇宙笑出眼泪来。

 还有什么难得到她呢:未婚夫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还帮他们装修新居,做得似座院。

 就是这单生意,已叫他们全年收支平衡。

 之后,人就比较疏落。

 宇宙再也见不到关家的亲友伙计。

 新生活早期有点不习惯,电话一响,总以为是关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时内收拾行李赶到飞机场与他会合一起出远门。

 但是没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点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电话过去,胡女士意外,满是笑意“是否有机会谈谈?”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东,请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带一个朋友?”

 “加多一双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这样讲好了。

 那个朋友,傍晚见面,宇宙闲闲地,十分技巧地说起上海之行:“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在美国西雅图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么地方长大?”

 “中国,让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钱庄。”

 “同我一样,你是江苏人。”

 “你回去寻?”

 “去看看也好,听说新旧汇集,热闹得不得了。”

 邓幸想一想“我愿意陪你去。”

 宇宙马上说:“我想讨得你专业意见,看投资气候优劣。”

 邓幸笑起来“我尽力而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双手,轻轻说:“比我想象中还小。”

 饼一阵子,宇宙才轻轻挣脱。

 她左边脸颊有稍微麻痹的感觉,真好,细胞全无恙,感依然在。

 他们结伴去到慕名都会。

 邓幸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英语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辞,指受骗、绑架、在大千世界中失。”

 “不名誉。”

 “一个人一件事出名,多少总带些神秘的不名誉色彩,那才引人入胜。”

 这是在说谁呢,宇宙微笑。

 她说:“北京广东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与香港照旧。”

 “特殊才华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兴,说说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亲自来接,休息过后,带他俩大吃大喝四处游览。

 城市新区建筑物没有一丝协调感,杂乱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胆。

 旧区情调令宇宙赞叹不已。

 邓幸叹口气“名不虚传。”

 宇宙说:“真像巴黎,一般是盘地加河。”

 邓幸说:“我的法语一直没学好,你呢?”

 碟子上点心还剩一只小笼包,宇宙知道邓幸特别喜这种鲜馅一口汤的点心,连忙夹起放到他碟子上。

 邓幸一声谢送到嘴里。

 胡女士看在眼里,怪羡慕。

 她轻轻说:“这就是所谓如胶如漆。”

 宇宙笑“一只小笼包?”

 “你俩喁喁私语,好不熨贴,分明恋爱中。”

 宇宙否认:“不不,他是我专业顾问。”

 胡女士笑了,她请他们到南京东路的店里小坐。

 店名飞云,装修如一间茶馆,不约而同,叫客人松弛愉快,完全不像是来花钱,而是来休闲的地方。

 胡女士遗憾地说:“我的助手专业知识不足,得好好训练,我想派人到你处学习,愿以股份换取你宝贵经验。”

 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们出国阅历,学好英语。”

 “我想一想,给你提一个具体方案,立一张简单合约。”

 胡女士说:“宇宙你年纪轻轻,做事经验步骤如此密老练,叫人诧异。”

 宇宙微笑:“我年纪不小了。”

 “我亦欣赏你们办事作风: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事先立约说个一清二楚。”

 邓幸说:“我与宇宙想到城隍庙逛逛,家祖母曾说那里有极精致扇子。”

 胡女士纳罕“有那样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们往玉佛寺吧,接着到东台古玩市场游览,倦了去真爱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饭店晚餐。”

 宇宙与邓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开头以为品味就是把品牌衬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见过你俩,才知什么叫风倜傥,真的称心如意,爱怎样打扮都潇洒好看:扎染衣衬牛仔,西装配猄皮凉鞋…”

 邓幸连忙说:“我们够邋遢,你别见怪。”

 晚上,他们承认:“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们特别聪明伶俐圆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讲沪语,我侧耳聆听,作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说:“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几磅,前天胡女士才问:怎样才可以像我那么瘦。”

 “真的,你为何那样瘦,是有心事?”

 “家母辞世不足一年,我又刚解除婚约。”

 “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最大打击,需时间治愈。”

 他们本来打算乘船往苏杭,但是实在留恋大都会,逛旧货摊就一整天。

 “这是个宝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这样精致。”

 胡女士说:“大量出口后质素已经差许多。”

 她带他们参观朋友居所,美轮美奂,水准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说:太过工整,几乎照着建筑文摘各种设计图来做,有欠个人品味。

 “你看我们可有发展?”

 “市场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趋势是越贵越好,消费能力直线上升。”

 “要多来学习。”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达。

 这时,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宇宙好奇问:“什么叫少年宫?”

 “青年康乐会所,从前是大世界游乐场。”

 “呵,进去参观。”

 走到二楼,只听见噼啪声不绝,原来是一个乒乓球练习场地,数十张乒乓球桌共处一室,少年男女个个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来回奔跑,接球发球,这是比赛,不是游戏。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邓幸走近去看。

 斑手过招,其逢敌手。

 邓幸在她耳畔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也置一张球桌苦练。”

 宇宙微笑。

 她从来不喜欢球赛。

 但是她终于找到平手,与邓幸能够长远吗?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觉已经足够。

 她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却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穿球鞋,她只到他耳边,这样强壮身型的男伴,女生梦寐以求。

 假期结束,胡飞芳送他们到飞机场,依依不舍:“记得再来。”

 “一定。”

 邓幸轻轻说:“不如置一座公寓,闲时来住几天。”

 宇宙抬起头,看见候机室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凝视她,双方目光接触,他马上不好意思转头痹篇。

 这男子与邓幸完全不同类型,他带着许多摄影器材,与同伴一起,像是不知从何处完成任务回来。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摄影器材箱上挂着那人所熟悉的黄长方框标志。

 呵,国家地里杂志,宇宙心向往之。

 那么少时间,那么多有趣的男生,张宇宙伸一个懒,她此刻是自由身。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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