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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馨刚迈出大门就看见前面的秦恺,坐公路局车有伴是很开心的事,她想也没想扬声招呼,展开满脸笑容奔着向前。

 “秦恺,秦恺,等等我!”她抱着书包嚷着。

 秦恺停步,转身,他永远是平静的、是淡漠的,只是眸中有丝特别光亮…是朝阳的影子吧!心馨奔到他身边,他才牵扯一下嘴角,笑容未现已迅速敛去。

 “早!”他说“你今天比较早。”

 “是啊!”心馨傻呼呼地摸摸头发“不早也遇不到你,我今天五点多就醒了,再也睡不着。”

 “今天有测验?”他问。一边往前走。

 “没有,甚至没有英文要背,”心馨摇着头。“我也奇怪,平常四姐叫几次我都醒不来,今天特别。”

 秦恺看她一眼,清澈澄透的眸子,白里透红的皮肤,一脸的无忧无虑,她单纯得不可能有心事,那么,她特别早醒来不能来算失眠了,像哥哥秦康一样?

 “你是…有心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心事,怎么可能?”心馨站定在公路局车站上。“我本来还担心妈妈,可是现在不担心了,我发现…根本不需要我瞎担心,有爸爸呢!”

 “我看见这两晚都有人送你回来。”奏恺问。他是平和的,任何问题都不会使人不安。

 “是啊!运气真好,认识一个见习医生叫戴克文,每天搭他便车方便多了。”她毫无心机。

 秦恺望一望公路一端,还没有汽车的影子,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心馨脸上。

 “哥哥…这两天很特别、很怪。”他突然说。他神情…竟像想暗示些什么。

 “我也发觉了,”心馨不在意“可能是要订婚、结婚的人心神不定吧!”

 “我看不像,”秦恺微微皱眉“刘心馨,你可曾…责备过他吗?”

 “责备,为什么?”心馨睁大了惊奇的眸子“他又没有得罪我,他比我大,我怎能责备他?”

 “那…”秦恺说不下去,心馨的思想和他的不在同一条路上。“可能是我多疑,我觉得他在痹篇你!”

 “怎么可能呢?”她哇哇大叫“昨夜他还在门外遇见我,我们还谈得很好嘛!我又不是怪兽,为什么要痹篇我?完全没有道理!”

 “他看来很矛盾,昨夜三个钟头他把自己困在房里,直到你回来。”秦恺以乎很担心。“他该很快乐才对,我不明白他矛盾什么。”

 “我们当然不能明白他啦!”心馨说得理直气壮“他是要结婚的大人哦!”“我们…也不能算是小孩子。”秦恺再望一望公路,车终于摇摇晃晃来了。

 “我们是自以为不小,”心馨故作成腔调“秦康却从来没把我们当过大人!”

 “或者吧!”公路局车停在站上,秦恺让心馨先上,他跟在后面,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卡位上。

 “他们定了订好的时间吗?”心馨问得全无芥蒂似的,她曾伤心流泪过,她真能毫不介意了?

 “不知道。”秦恺淡漠地说“我的责任只是到了日子去参加宴会而已。”

 “是请吃饭,或是开舞会?”心馨兴致

 “不知道,”秦恺又看她“你想…跳舞?”

 “想开开眼界,观光一下,”心馨伸伸舌头,笑了“我们学校不许参加舞会,更不许去娱乐场所,我又要考大学,甚至都没见过。”

 “很遗憾吗?”秦恺问。

 “好奇!”心馨皱皱鼻子“我一直怀疑…嘿!我有很好的舞蹈天才。”

 “是吗?”秦恺被她的真稚惹笑了“考上大学你会有时间一展所长!”

 “考不上大学呢?”心馨一下子严肃起来,她的个性就是这么说起风就是雨的。“秦恺,你说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简直就没有脸见人了!”

 “你不能总这么想,”他摇摇头,眼光柔和而坚定。“还没考就吓坏自己对你没有好处。”

 “唉!谁能有你‘考上台大是意料中事’的把握,”心馨叹一口气,那叹息和她的人完全不配合。“我虽然很少说,每次想起大学也真害怕。”

 “那就更用功些,少玩一些。”秦恺正说“昨夜你没来补习数学。”

 “对不起,回来晚了,”心馨伸伸舌头,好俏皮。“我还有一大堆别的功课要做,没法子。”

 秦恺犹豫一下,他在考虑该不该说。

 “我的意见是…数学这东西要持之以恒,每天去接触它会有很大的帮助,停一天,隔一天,会使数学链子节,想再连起来就事倍功半了。”

 “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缺课,”心馨涨红了脸“昨天…我也不是去玩,我陪妈妈。”

 秦恺不语,望着车窗外的中山北踢,好久好久都没有转回头的意思。

 “秦恺,是不是…生我气了?”心馨小心翼翼地,她一直就有些怕秦恺。

 “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今晚补加倍的时间,好不好?”

 秦恺摇摇头终于慢慢转回视线。他的神情看来似乎平有些为难,为难?为什么?

 “你不想替我补习了,是不是?”心馨着急了,她是个感的小家伙。

 “不,”秦恺腼腆地说,像个秘密被人识穿的孩子。“我在想…我该去看看你妈妈。”

 “啊!今天,好不好?”心无城府的心馨马上高兴起来“放了学我们一起去,你等我?”

 秦恺脸上泛起罕见的浅笑,他还有些脸红…这孩子,怎么和秦康全然不同呢?

 “好!你几点钟放学?”他问。

 “五点半!”心馨说“你来我学校门口等我?”

 “好!”秦恺毫不思索就答应了。虽然他下午只有一节课,两点钟就放学了,他能等,不是吗?只不过是三个半钟头,就算一辈子…心馨要他等,他也心甘情愿,只是…心馨知道吗?心馨会要他等吗?“我五点半在校门口等你。”

 心馨心情十分好,下意识哼起歌来,她是个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有烦恼也是短暂的,她是上帝亲手放在人间的一颗最可爱的小星星。

 他们在火车站分手,时间还早,心馨决定走去不远的学校,秦恺却上了零南公共汽车,汽车要开时,她还在下面哇啦、哇啦地叫:

 “别忘了五点半啊!”秦恺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大声叫嚷,他涨红了脸,只是点头,拼命点头,他怎会忘了呢?这是他和心馨的第一个约会…是约会吗?

 心馨轻松愉快地走回学校,北一女的学生有早读的习惯,尤其是操场上,许多女孩子拿着书本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书。心馨很少到得这么早,她也兴致奇好地加入了早读的行列。

 今天是特别的,她想。她起得特别早,又遇见秦恺,特别的是他肯陪她去看妈妈,她更发觉早读是那样美好的一件事,空气清新,记忆力、理解力都特别好,今天又没有‮试考‬,怎么不是特别的一天呢?

 很快的“朝会”、升旗,开始上第一节课,原是她最怕、最头痛的数学,她竟也开始有了兴趣…秦恺说得对,数学是一条链子,每天接触它,那链子一旦被摸了,马上融会贯通了,她现在就有这感觉,数学原来并不难啊!

 下课的时候,她心情好得出奇,今天是什么黄道吉呢?她觉得什么都不同,甚至那位斗眼的数学老师都变得亲切可爱。

 校门口传达室的工友匆匆走到教室门外,他那江西国语一向使人似懂非懂,这一次却也例外。

 “刘心馨,到训导处!”他叫。

 心馨一震,到训导处?又是什么事?她迅速着一着身上的制服,领章、章全有,鞋袜也合格,再摸摸短发…又是这天然微鬈的头发惹麻烦吗?她已解释了无数次,教宫、训导主任也试验过了,证明她是天然鬈发,甚至浣思也来作过证,又发生了麻烦?

 心馨大步走出教室,奔向训导处,难道这就是心情特别好、今天一切特别的结果?

 训导处门外站着一个不该在此地的人,她呆了一下,秦康?他怎么会在这儿?

 “秦康…”她困惑地叫。

 教官已闻声走出来,端详了心馨一阵,说:“你家里有事,秦先生已经替你请了假,去吧!”

 “我家里有事?”心馨莫名其妙地叫“我家里有什么事?谁叫你来的?秦康。”

 “哎…”秦康脸色很坏,话也说不清楚“四姐打电话通知我,叫我来接你…哎!”

 “你快去拿书包走吧!”教官似乎已知道什么事,一向严肃的她竟催心馨走。

 “心馨,要快!”秦康焦急不安。

 心馨奇异地不安起来,看秦康神色…哎!她可不愿随便想,走就走吧!秦康总不会骗她!她匆忙又奔回教堂,五分钟后又抱着书包跑回来,已是满头大汗。

 “走吧!”秦康催促着。

 心馨看一眼训导处,教宫已和另一位先生预备去巡堂了,她也不多说,跟着秦康走出校门。

 “到底是什么事?”出了学校,别了教官,心馨可不同了。“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这…心馨,难道我会骗你?”秦康似有为难处。“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才不信,”心馨故作轻松地倚着墙。“你真有本事,居然能哄得有女阎罗之称的教官准我假,我服了!”

 “心馨,”秦康看来生气了,他板着脸,正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是四姐教我来接你的,你再不听话…你别后悔!”

 “我才离开家,四姐有什么理由叫你来接我?”心馨不为所动,仍是轻松地笑“天又没有塌,何况…四姐怎么会找到你?”

 “听着!”秦康几乎咆哮了,他漂亮的脸涨得通红。“麦正伦打电话通知四姐,叫四姐找你,四姐急得去找我妈妈,妈妈打电话给我,四姐在电话里说,叫我无论如何要马上接你去医院

 “医院?”心馨全身巨震,笑容也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医院?”

 秦康长长透一口气,拦往一辆计程车,不由分说把心馨进去,然后吩咐了地址。

 “你告诉我,秦康,”心馨的声音开始发颤,刚才的顽皮已没有了影儿。“到底医院…发生了什么事?”

 秦康紧捉着嘴,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二十六岁的秦康竟也孩子气呢!

 “秦康,求求你告诉我,”心馨可怜兮兮一把抓住他。“我道歉,你告诉我,好吗?好吗?”

 “我只会哄人!”秦康还在赌气。

 “秦康…”小心馨的嘴一噘,眼圈儿也红了。“你…你

 秦康心中一阵无法抑止的波,他在做什么,他怎能这样折磨心馨?他竟把心馨给惹哭了,他…哎!他真是不明白在做什么,一定着了魔。

 “心馨,”他不忍地揽住她的肩。“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麦正伦告诉四姐,浣思突然病发,要马上动手术,她已注了麻葯,不能签同意书,你是她在台北惟一的亲人,要你签字。”

 “要我…签字?”小心馨脸都吓白了。“不…我不能,为什么不叫爸爸签?”

 “我也不知道,”秦康看得心都痛起来。“他们离了婚,法律上大慨不许可。”

 “但是…但是…”心馨整个人都僵了。

 “别担心,我会陪你,别担心,”秦康不停地安慰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心馨怔一怔神,神情恍懈地转头看他,他又说陪她,一直陪着她,但…他不是马上要和韦梦妮订婚了吗?他怎能一直陪她?他又在说谎、又在骗她…

 “你说谎,你骗我,”她挣扎一下“你不会陪我,不会一直陪我,你就要订婚了!”

 “心馨…”秦康一震,七八糟,似喜、似甜、似忧、似愧的情绪充满心。“心馨,你…”心馨一手挥开了他,正好计程车停在医院门口,她径自推开门跳下去,也不理秦康,一口气奔了进去。秦康着急地付了钱追进去,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医院这么大,叫他到哪里去找?面一个医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他也顾不得礼貌,拦着路就问。

 “请问吴浣思女士在哪儿开刀?就是刘哲凡医生的太太,”他胡乱地说“她的女儿刚到…”

 “刘心馨刚上四楼,”年轻医生温文一笑“你一定就是她口中的秦康了。”

 秦康呆了半晌,这年轻医生怎么知道他?心馨口中的秦康…心馨常常提起他?心中又是一阵模糊的喜悦,年轻医生点点头,越过他而去。

 “医生…”秦康下意识山“你…”“戴克文。”克文从容离开。

 秦康失魂落愧地看着克文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戴克文…怎么这么巧?没有他细想的时间,他匆忙奔进电梯,心馨在四楼,那么浣思他们也一定在四楼了?他得赶去帮忙。

 四楼也好大,找了半天才看见麦正伦、心馨和一个陌生的医生站在那儿,抬起头,秦康看见手术室三个字和那一盏令人心悸的红灯。

 “心馨…”奏康赶着过去。

 心馨看他一眼,正伦对他点点头,那陌生医生却说:

 “我要你来并不只为签字,”停一停,又说“刚才麦先生去接哲凡,哲凡不见他,而浣思一定要哲凡在旁边她才肯动手术,这…很为难,我要你去接哲凡来。”

 “是爸爸替妈妈开刀?”心馨问。

 “不…是我,我是曾沛文医生,你还记得我吧?”沛文正说“我们要争取时间,不能拖太久!”

 “若是爸爸…不肯来呢?”心馨说。

 “你一定要他来,”沛文严肃地说“他来…可以鼓起更多生存和奋斗的意志!”

 麦正伦皱皱眉,他似平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些事,然而是什么事,他又无法确切说出来。

 “妈妈…危险吗?”心馨吓坏了“不是说良瘤,一定没事的吗?”

 “脑部…毕竟是大手术,”沛文苦笑“浣思和哲凡都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不想有万一的差错!”

 “心馨,快去吧!”正伦认真地说“我已尽了一切力量,哲凡就是不肯见我。你去告诉他,浣思…需要他!”

 心馨和秦康、沛文都意外得一怔,正伦的话…很特别、很怪,浣思需要哲凡,那他呢?他忘了自己是浣思的未婚夫吗?

 “我…”心馨还是犹豫,她完全没有把握。

 “我陪你去!”秦康走上前一步。“我们一定想尽办法让他来,心馨,要有信心,我们快去!”

 “但是妈妈…”心馨不放心。

 “她在手术室里,已经麻醉,没有痛苦。”沛文解释着“我会先动手术,你们一定要哲凡来,这很重要,尤其对哲凡本身!”

 心馨看秦康一眼,转身大步奔出去。

 “他…会来吗?”正伦等他们走远了,才喃喃说。

 “我不知道,”沛文叹一口气“我只是尽力,浣思希望开刀时他在一边,这是信心问题,所以…我要浣思睁开眼睛时能看见哲凡,对她的复元很有帮助。”

 正伦再皱皱眉,他觉察了在这整个事件里,他竟扮演了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角色,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是浣思的未婚夫啊!

 他是个开朗又颇有新思想的人,虽然觉得无趣,却…也不能说什么,何况他爱浣思,他也是哲凡的朋友。这一切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小段,总要过去的,是吗?当浣思病愈离开医院时,一切…又会不同了。

 他祈求着、他盼望着。

 “我得进手术室预备了,”沛文看看表“哲凡若是来了,你让他马上进手术室,他的手术袍在里面。”

 “好!我会做。”正伦点头。

 “你随便坐一下吧,麦先生。”沛文进去了。

 正伦却没有坐,他所发现的事正困扰着他,他开始思索一件他几乎从没想过的事,他全心全意地狂热地爱着浣思,然而…他在浣思的心中占了多少地位?可有地位?

 为什么他从来没考虑过呢?为什么?

 心馨气急败坏地赶到中山北路哲凡的家中,那也曾是她的家,她熟悉地按响门铃。

 开门的福伯一看是心馨,马上地开了大门,他似乎被吩附过,有拒绝客人的模样。

 “啊!二小姐,你不上学吗?”福伯一个劲儿笑“你从来没有这么早来过啊!”“爸爸呢?”心馨没心情敷衍。

 “刘大夫在小客厅。”福伯似有所顾忌地往里望望“温太太在里面,你最好问她。”

 心馨也不回答,径自奔了进去。

 温太太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温太太是礼貌的、温和的,她看来也有苦衷。

 “二小姐,你…”温太太为难地瞄一眼小客厅。“你先坐一下,我去通报。”

 “不必你通报,我见爸爸。”心馨大声说“你去做你的事,别管我!”

 “二小姐…”温太太脑变得好难看“请你原谅,刘大夫吩咐…任何人不见!”

 “什么V心馨瞪起眼睛,她误会了温太九“什么人不见,难道我是他女儿也不见?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拦阻我见爸爸于

 “二小姐…”温太太尴尬地退后一步,心馨的话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我不敢拦阻你,只是…刘大夫发起晖气来…我们都害怕。”

 “心馨,”秦康轻轻拉拉她,示意她冷静。“别冲动,不关温太太事,你要明白。”

 “我一定要见爸爸1”心馨的坚定毋庸置疑。

 “温太太,让她去,”秦康对温太不微笑点头“所有的后果由我来负责,你放心。”

 温太太自然不想管这件为难事,她只是职责所在而已。有人替她负责,他当然乐得走开,她也知道自己必然阻止不了心馨的。

 “是,秦少爷。”温太太终于退出去。

 心馨感激地看秦康一眼,还是秦康好,有他的陪伴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不顺利的事,她信心大路,马上走到小客厅门外。

 “爸爸,我是心馨,”她用力敲门“我能进来吗?”

 小客厅里没有回答,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爸爸,”她提高了声啻“我能进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爸爸…”

 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心馨转头冒秦康,困惑地轻扭门柄,然后缓缓推开房门。

 小客厅里是昏暗一片,大白天了,双重窗帘仍然深垂,把阳光摒弃在窗外,里面弥漫着一种令人呕的隔宿酒气,空气混浊得无法忍耐,隐约见到家具凌乱,怎么…哲凡在里面吗?

 “爸爸…”心馨掩着鼻子走进去,一面和秦康迅速拉窗帘T篇窗,新鲜空气和光亮一涌而入,他们也喜见缩在安乐椅中、凌乱又肮脏的哲凡。

 “爸爸…”心馨不能置信地惊呼一声,奔过去抱住哲凡的双臂“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你醒醒,爸爸…”

 哲凡胡乱地应了两声,又再沉睡过去。着来他宿醉未醒,整个人几乎都了形,心馨差点认不出来,哲凡几时这么、这么脏.这么憔悴、这么苍白、这么懒散过?心馨印象中的爸爸是整洁、严肃、一丝不苟、健康又坚强的,面前这个醉汉…真是他?

 “爸爸…”心馨伤心地哭起来“爸爸…”

 秦康皱眉,迅速出去,很快拿了一些冰水回来,用巾替他敷在额头,又替他洗了把脸…脸上的油垢虽去,那胡须、那苍白…是哲凡吗?

 “刘大夫,醒醒,醒醒,”秦康轻拍哲凡的脸“刘大夫,心馨来了。”

 心馨也用力摇着哲凡的双手,又大声哭叫着:“爸爸,爸爸…”

 哲凡又咿唔了一阵,终于勉强睁开惺忪醉眼,他像不认得心馨,望了她好半天,望得她都害怕起采。

 “心馨…你来做什么?”他满脸不高兴“谁让你进来的?我不见任何人!”

 “爸爸,是我,心馨,你女儿,”她哭得好伤心“我不是任何人,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快走,”哲凡不耐烦,”别来烦我!”

 “刘大夫,我们想接你到医院去一趟。”秦康说。

 “去医院做什么?我在放大假,”哲凡神色好坏“你们别项我,行吗?温太太…送客!”

 温太太为难又困窘地出现门边,主人的命令不能不应,然而…又怎能送客?心馨是客吗?

 “我不走!”心馨怪叫起来。平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女孩,一旦生气,甚是吓人。“你赶我也不走,除非你马上跟我们去医院!”

 “我不去!”哲凡不耐烦极了“还不走?我讨厌看到你们任何一个,快走!”

 “不走!”心馨固执得像条小牛“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知道吗?妈妈…正在手术室里,等着你去开刀!”

 “等我开刀?”哲凡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主世界最好笑的一件事了,他笑得眼泪也了出来。“等我开刀?天下…有这种荒谬的事吗?哈…等我!”

 “一点也不好笑,”心馨收拾了眼泪。“曾沛文叔叔替她开刀,她只要你在旁边。”

 哲凡呆怔一下,带泪的笑声消失了,他又不耐烦。

 “为什么要我在一边?多此一举!”他说。

 “她对你有信心,你能帮助她和病魔奋斗、挣扎,曾叔叔这么说的。”心馨正说。

 “荒谬!”哲凡拍桌子,酒杯跌落在地毯上。“她开刀…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心馨惊逃诏地地尖叫起来“你是爸爸,她是妈妈,怎么不关你事?”

 哲凡把脸传开一边,声音也变冷。

 “以前是…现在你为什么不找正伦?”他说“他该最有资格起她的挣扎、奋斗心和求生望!”

 “不是麦正伦,妈妈要你!”心馨又哭了“妈妈生命在危险中,在生死边缘,你是爸爸,你连这点忙…也不愿意帮,你还是人吗?你…你…”“心馨…”秦康焦急地一把抓住她“别说,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我在跟谁说话,我大名鼎鼎、漂亮又出色的医生爸爸,”心馨哭得眼泪、鼻涕齐。“但是…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是黑的,他竟不肯帮自己太太一个小忙,只是去看一看也不肯,你说…你说…”

 “心馨,”秦康理智得多,他拥住心馨,努力稳定往她。“听话,别再说了。”

 “她说得对,我冷血、我黑心、我冷酷无情,”哲凡一点也不生气“这是五年前就定了的罪状!”

 “刘大夫,求你跟我们去一趟医院,不会…很为难的,”秦康说得很婉转“浣思的确很危险,她接受麻醉之前惟一的要求是你在场…”

 “我在场?哈!”哲凡又笑起来,笑得…令人心都发抖。“我在场又怎样?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五年前我在场了十五年,又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帮助?她…分明为难我,要我出丑!”

 “刘大夫…”秦康也皱眉了。哲凡真是这么冷酷绝情的一个人吗?以前浣思生病他也肯去诊治的,为什么这次变得这么离谱?可有什么原因?

 “你们走吧!”哲凡不给他再说的机会,下逐客令地挥一挥手“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你…”刚刚才平静的心馨又激动起采“你冷血、你没良心、你残酷、你绝情,你…你…根本不是人,你不配做爸爸,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到你,我恨你!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她哭骂着,然后用力挣脱了秦康,转身狂奔而去。

 “心馨…”秦康大吃一惊,顾不得哲凡,也追了出去,他怎能放心激动的心馨胡乱撞呢?

 然而哲凡…当心馨和秦康的脚步消失在门外时,他整个人都瘫痪下采,就像一个吹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放了气,他再也无法立。他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良久、良久,久得…整个世纪都过去了,他才慢慢抬起头,哦…满面泪痕的是他吗?他不是冷血、绝情吗?他怎会流泪?那张成、漂亮的男人脸,那些憔悴、那些苍白、那些泪,织成怎样动人心弦的画面。

 再过一阵,他终于站起来…

 心馨呢?秦康在巷口追上了她,在许多路人诧异的视线下把她进计程车,风驰电掣回医院。

 四楼手术室的红灯亮得甚是刺眼,甚是…惊心动魄,正伦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的神色看来有些落寞、失意。却是绝对平静的,一见心馨哭着回来,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肯来?”正伦沉下脸。

 秦康摇摇头,心馨把脸转向一边,她认为哲凡不肯来是丢脸的事,哲凡是她的父亲啊!

 “那小子!”正伦狠狠骂着“混蛋!”

 心馨还是不出声,她自己骂哲凡没关系,让正伦来骂,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愿。

 “不来就算了,希罕,”她小声说“曾叔叔的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懂什么?”正伦狠狠瞪她一眼“哲凡一定要来,这是重要的!比沛文手术更重要!”

 心馨噘噘嘴,不以为然地不出声。秦康看着正伦,突然之间有些明白,莫非…

 “你们等着,我去!”正伦大声说。

 一转身,他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开。他去?他去找哲凡?他不是去过一次吗?他甚至见不到哲凡,他有什么本事把哲凡抓来?

 “哼!多余!”心馨对正伦绝无好感。

 “未必,”秦康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或者…他有办法令刘大夫来。”

 “我才不信!”心馨坐下来。“刘哲凡…冷血!”

 “你会后悔这么骂爸爸的!”秦康望着她笑“我有个感觉,但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感觉?”心馨好奇地问。

 “不能讲,至少现在不能讲,”秦康故作神秘“以后你会知道。”

 心馨白他一眼,把视线放在那红灯上。她全心全意开始祈祷,只要浣思能痊愈,她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宁愿考不上大学,宁愿接受麦正伦…只要浣思痊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门上的红灯没熄,正伦也没回来,将近一个钟头了,他可以来往走两遍,他怎么还不回来?就算哲凡不来,他也该回来啊!难道哲凡不来,他也不回来了?

 “秦康…”心馨愈来愈担心了“怎么这么久?”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秦康握住她的手,很自然。陪伴着心馨,他心中全无烦躁不安的感觉。

 “手术…要多久呢?”心馨焦急地问“那个…麦正伦也不回来。”

 “有我陪着还不够吗?”他故作轻松“你不如靠着我睡一觉,等你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心馨寂然摇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是好好的,那只有在孩子时代才发生过的事。”

 “现在…你不仍是孩子?”他说。奇怪,这句话竟是说得生硬又不自然。

 “我希望仍是孩子,”她叹一口气“只有孩子才有真正的快乐,而现在…快乐短暂,而且只是表面的,内心总有很多烦恼!”

 “你也有烦恼?”他很感意外地望着她。那温纯稚的小脸儿、那清澈漆黑如星辰的眸子、那顽皮天真的笑靥、那多得只属于她的小动作,她也有烦恼?

 “怎会没有呢?”她再摇摇头。

 “心馨,”他真真诚诚地说“除了我是你的大哥哥,我还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么心事、什么烦恼,相信我,我会替你分担。”

 “我的烦恼…没有人能分担的!”她有丝莫名的脸红“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包括戴克文?”他问。半开玩笑。

 “戴克文,为什么提他?”她诧异地问。

 “他…不是你的小男朋友吗?”他笑。

 “如果认识男孩子,较合得来就算男朋友的话,他可以说是。”她无端端又叹口气。

 “你怎么从不考虑秦恺?”他盯着她看,很仔细地问“你不觉得他很优秀,而且很喜欢你?”

 她摇头,又摇头,却不表示任何意见。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不放松地追问。

 “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无奈地笑了“秦恺的确是最好、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但…绝不会是他!”

 “这么肯定?”他眨眨眼。

 “是!绝不可能是他!”她把视线投向远处。

 他们之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直到心馨突然叫起来。

 “看,麦正伦回来了。”她说。

 秦康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见正伦独自走回采,他终于还是不能令哲凡来。

 正伦走近了,秦康和心馨都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正伦身上…仿佛有些什么改变。心馨注视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秦康也是。只是…那感觉是真实而强烈的,正伦身上、脸上是有些改变。

 “他妈的!”正伦走近就骂,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刘哲凡不是人!我白了他这个朋友!”

 心馨皱眉,不便问,秦康却接口。

 “他还是不肯来?”

 “简直是野兽,”正伦还在骂“半丝人味也设有,浣思至少是他以前的太太,他竟像不认得她似的,可恨,心宁、心馨姐妹都这么大了!”

 “他说了什么吗?”秦康阻止他扯上心馨。

 “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来,”正伦鼻子,用拳头打一下手掌。“后来我…哎…”“后来你怎样?”秦康听出了蹊跷。

 “我…哎,”正伦拍拍衣服“我气不过,结结实实跟他打了一架!”

 “打架?”心馨不能置信地叫起来“他醉成那样怎能打架?”

 “哎…我打他,”正伦讪讪,原来他身上衣衫不再整齐,头发也凌乱了,怪不得看来不同。“不打他我出不了这口气,他…真窝囊,竟不还手!”

 “你就一直打他?”心馨还是心痛父亲,这是亲情。

 “当然…我是有点冲动,他不该不顾浣思死活,”正伦替自己解释“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虚弱,一打就倒,还鼻血,老半天都站不起来。”

 心馨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着他。正伦打得哲凡倒地不起,又鼻血,这…哲凡可会受伤?

 “我要打醒他,”正伦说得正气凛然“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哪配做医生?医生最重要的是爱心,是不是?”

 “哎…”秦康看得出心馨在不高兴,他设法转变话题“已经两个多钟头,大概快好了吧?”

 “脑部…很麻烦,”正伦望着红灯。“不知道浣思的头上会不会有疤?”

 “当然会,有几条大疤!”心馨故意说“有疤的地方连头发也不生!”

 “是吗?”正伦睁大眼睛“真是这样?”

 “别听她胡扯…”秦康说了一半,手术室的红灯突然熄了,手术完成了。

 三个人都停止说话,眼睁睁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好一阵子,才看见沛文疲乏地、满身汗地从里面出来。

 “曾叔叔,妈妈…”心馨第一个冲上去。

 沛文四下望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

 “哲凡…没有来吗?”他问。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正伦说:“哲凡已失去了人,我打得他半死他也不来!”

 “打他?”沛文皱眉。

 “到底妈妈怎么样?”心馨再问,这才是她惟一最关心的事。

 “手术彻顺利、很成功,只是…浣思很弱,而且这种手术麻醉过了会很痛苦,我怕她…难挨!”沛文终于说“哲凡不肯来…天意吧!”

 “会怎么痛苦?”心馨吓坏了“不能忍受吗?”

 “比较难忍,要有旁边的鼓励,要…”沛文摇头“说也没有用,他不肯来!”

 “一定…要他?”正伦问得十分困难、十分尴尬。“他”当然是指哲凡。

 沛文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点头,歉然点点头。

 “我可以陪她。”心馨突然说。

 “到时候醒来再说。”沛文看着手术至,两个护士正将仍昏的浣思推出来,她头上全扎着纱布,密密的一层又一层,她脸色苍白、嘴发青,紧闭双给人一种凄凉的病态美感。正伦上前一步,马上被沛文阻止了。

 “不能接近她,”沛文正说“她刚开刀,要住防菌的特别病房,你们也不能跟她讲话,免得令她麻烦。”

 “那…什么时候才能接近她呢?”正伦问。

 “我会通知你。”沛文说“防菌特别病房是玻璃墙,你们可以看见她,或者…三天之后她能讲话肘,我就可以让她换回普通病房。”

 两个护士一路推着浣思,他们三个和沛文就一直跟着。防菌病房果然是玻璃墙,可以看见病房里的一切设备、仪器,只是绝对隔离的,玻璃墙之内三英尺处又有另一道玻璃墙。

 意外又意外,不能置信又不能相信的情景…玻璃病房里已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白抱、戴着口罩、包着头发的男人,口罩和头套遮去了他大部分面部,那在外面的一对眼睛,那充满血丝却深邃动人的眼睛,那疲乏了、跌倒了又爬起来、又立的人竟是…竟是…那宁愿挨女儿骂.挨朋友打也不肯来的哲凡!

 哲凡!是哲凡!是吗?是吗?

 沛文蹙结的眉心一下了舒展了。他好像看见了一天的阳光,好像看见漫天的希望,哲凡…终于来了!

 心馨先是呆怔着,渐渐,脸上浮现了笑容,眼中浮现了泪水,她咬着,紧紧注视着哲凡,她的父亲,谢谢天!他终于来了,他不是她骂的那个冷血动物,他不是!

 浣思被推了进去,哲凡忘我地直行到她边,就那样目不转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那注视…世界还有任何事物、任何力量能移开他凝定了的视线?

 心馨转身大叫一声,拦抱住了神色凝肃、感动得泪眼模糊却又苦有所悟的秦康。

 “秦康,太好了,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太好了?”心馨又哭又笑,也不管好不好看,有没有人会笑她,一个劲儿地哭笑、跳跃。“你说是不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

 秦康什么话也说不出,却用力点头,拼命点头。哲凡的来到,使他心中那模糊的想法更具体些,但…他不敢说,哲凡只是来陪伴浣思,如此而且!

 狂喜中,谁都没有注意,正伦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终于无声无息地沿着走廊离开了。他这样离开是表示什么?

 无论如何,正伦离开了。

 无论如何,玻璃病房中只有浣思和哲凡,这会是什么呢?雨过天晴?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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