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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拜师
 走进周家那间昏暗的书屋,眼睛逐渐适应环境之后,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的乖乖,那可是名符其实的书屋。尽管没有像样的书架,柜子上,板凳上到处都堆满了书,而且码得整整齐齐。

 看来这位周先生,不是一般的书痴啊。

 自家身上拾掇得一塌糊涂,如同叫花子相似。对这些宝贝书本子,可是一点不含糊。

 我不肃然起敬。

 且不论周先生东山再起后能不能给我什么好处,冲着人家对书籍的喜爱,就值得尊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想崛起,最终还是要依靠知识。

 “小俊,告诉伯伯,你想看什么书?”

 周先生语气中明显透出一种亲切。固守清贫,甘受寂寞虽然是我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周先生还是很高兴我们来访。何况还是爱书的人,正正搔到周先生的处。

 “伯伯,你的书真多啊…我自己慢慢找吧。”

 我也自动滤去了前面那个“周”字,直接称他伯伯。

 周先生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会,点点头。

 “那好。你自己慢慢找。我去和你爸爸说话。”

 “嗯。好地。谢谢伯伯。”

 前生我是个高度近视眼。因为贪看小人书和武侠小说。十几岁就戴上了两个厚厚地瓶子底。如今才七岁。眼神自然好得不得了。尽管周先生书房里十分昏暗。倒也难不住我。亏了周先生。偌大年纪。又是近视眼。这么昏暗地环境下。怎么找书?堂堂一位教授。因了一个莫须有地罪名。发配到麻塘湾这鸟不拉屎地地方。穷得点个煤油灯也要掐着指头算煤油钱。当真造孽。

 周先生地书分门别类码放。史哲学归为一类。数量最多。大都是建国之后发行地版本。《选集》四卷摆放在最显眼地位置。也有少数外文原版。我地英文水准太次。辨认不出。但我估计其中一本乃是尼采地名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紧挨史哲学地是历史书籍。二十四史大都齐备。其中甚至还有线装本。第三类是文学书籍。看得出来周先生涉猎甚广。既有大部头地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和托尔斯泰、伏尔泰以及莎士比亚地著作。也不乏徐志摩等新文化运动时期旗手地代表作。比如《志摩地诗》、《落叶》之类。鲁迅先生地著作也是必不可少地。让我意外地是。居然在里面找到了《聊斋志异》和《搜神记》这类不被正经学问家接受地“异端说”由此可见周先生内心其实一点不古板。思维模式也不至于十分僵化。

 便是在前生。我也从未见过私人有如此丰富地藏书。真不知道周先生在炼狱般地政治运动中是如何将这些书保存下来地。大约要搭帮他发配回原籍吧。麻塘湾大队地干部。识字地不多。对书本不重视。要是留在省城。估计这些珍贵之极地书籍怕是在劫难逃。对于周先生这般爱书成痴地人来说。毁了他地书可能真比杀掉他还难受。这就是所谓地“翁失马安知非福”了。

 我满怀欢喜在书堆里细细搜寻。心中对周先生地敬重又增加了几分。

 前生虽然只读了个破烂大专,对读书却是情有独钟,到了周先生的书库(书房不足以形容其规模),真有乍入宝山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小俊,小俊…”

 是老爸的声音。

 “小俊,都选了些什么书啊?”

 周先生笑呵呵地问,看来他们两个知识分子聊得愉快的。

 我抱着一大摞书,费力地跨过门槛(那时农村的屋子,每间房之间都有一道高高的青石门槛,不知是何种风俗)。

 “哦,选的书还不少嘛,来,伯伯看看。”

 周先生笑着拿过一本书,当时就愣住了。

 “孙子兵法?”

 不是白话版本,而是文言文版本。

 “小俊,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知道。伯伯刚才已经讲了,孙子兵法。”

 老爸也惊讶起来,接过我手头的书一本一本看。

 “聊斋志异…三国演义…中国通史…诗经…”

 老爸几乎是惊呼出声了。

 “这…这还有一本外国书…”

 周先生接过一看,说道:“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小俊,都是你自己挑的?你看得懂吗?”

 老爸望着我,神色惊疑不定。

 周先生也目光烁烁地盯着我,神情古怪。

 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不懂。”

 老爸先是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又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老爸,您还真把儿子当神童啊?七岁小孩看《孙子兵法》还则罢了,怎么说也是方块字,多少有些面。看英文版《哈姆雷特》?省省吧!

 “看不懂那你拿来做什么?”

 我很认真地回答:“我看不懂,伯伯看得懂,伯伯可以教我啊!”老爸又是大吃一惊。

 周先生笑道:“敢情小俊是想拜师来着?”

 我将头一歪,故作天真地问道:“我就是想拜伯伯为师,不知道伯伯肯不肯收呢?”

 周先生一怔,脸色凝重起来,望向老爸,严肃地说:“晋才,小俊是个好苗子,好好琢磨琢磨,必定可成大器。不过我是右派分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老爸沉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要知道此时虽然已经临近大革命结束,可是身处其中的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中国行将发生的巨大变化?便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真正的大局变化,也还需要几年时间。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沾上右派这顶大帽子,可不是玩的。

 只有我清清楚楚知道,混乱即将结束,盛世即将来临。

 “爸爸,你不是经常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吗?我跟伯伯读书是好事啊。”

 周先生眉毛一扬,嘴角又出了一丝笑意。

 老爸也笑了:“只要你伯伯不嫌麻烦,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周先生,你意下如何呢?”

 周先生哈哈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小俊聪明伶俐,我很喜欢呢。”

 我大喜:“伯伯,你同意了?”

 “同意了。”

 周先生重重一点头。

 像他这种遵奉孔孟之道的大知识分子,通常也崇尚“一诺千金”的君子风范。

 老爸笑着说:“小俊,还不叫老师?”

 接下来我做的事情又让两个大人大吃一惊。

 我居然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清脆无比地叫了一声“老师好!”刹那间,周先生热泪盈眶。

 原以为拜周先生为师赚大发了,谁知道竟然是自讨苦吃。这个老夫子,不是一般的严厉,正经八百端出了师父的架子。知端的,请看下面这张作息表。

 星期一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语文。

 星期二下午:一小时俄语,一小时算术。

 星期三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历史。

 星期四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语文。

 星期五下午:一小时俄语,一小时算术。

 星期六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物理。

 星期天上午:复习,小考。

 我的妈,整个就是一个填鸭啊!敢情周先生多年不上讲台,打算要在我身上过足当老师的瘾。

 我看着这张作息表,两眼发直,小腿肚子直转筋,顺着脊椎一个劲往上冒寒气。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要是在西方国家,一准告他待儿童。可这是在国内,没有徒弟告师父的先例。而且这个师是咱自家要拜的,刚一行完拜师大礼,马上就反悔,也真有点说不过去。

 “小俊,你能坚持下来吗?”

 周先生淡淡问道。

 老爸望着我,略略有点紧张,也有些于心不忍。

 尽管我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这会却不能掉链子。想做乖孩子捞好处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我咬着牙点点头:“能!”

 “那好,从明天幵始,咱们就按这个作息表执行。你要是偷懒不好好听讲,小心打手板。”

 所谓打手板,是当时小学老师维持师道尊严而普遍使用的“专政手段”乃是拿竹片打手掌心,稍微用些力气,一家伙下去,足以让我老人家的纤纤小手肿得像个气球。

 我倒一口凉气,额头幵始冒冷汗。正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恰如广东人说的“丢老母,顶硬上,几大就几大”

 眼看天色渐晚,快要放电影了。老爸站起来告辞,幷邀请周先生两口子去看电影。我原以为周先生定然不会对这类“高大全”的说教电影感兴趣,谁知老夫子竟欣然应诺。

 我心念一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老夫子是想要从电影里了解上层的政治动向。那会子电视机和异形一样罕见,广阔的农村主要的信息来源就是电影和报纸。

 临出门,我忽然问了一句:“老爸,今天是几月几号?”

 “九月六号。”

 我心里突地一跳。一九七六年九月六,三天后即将发生一件举世震惊的大事。  M.pINgG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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